第十二回 侯官县烈女歼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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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二回 侯官县烈女歼仇 梁山感幻妻,痛哭为之倾。

     金石忽堑开,都繇激深情。

     东海有勇妇,何惭苏子卿。

     学剑越处子,超然若流星。

     捐躯报夫仇,万死不顾生。

     白刃耀素雪,苍天感一精一诚。

     十步两躜跃,三呼一交兵。

     斩首掉国门,蹴踏寺藏行。

     豁此伉俪愤,灿然大义明。

     北海李使君,飞章奏天庭。

     舍罪警风俗,流芳播沧瀛。

     名在列女籍,竹帛已光荣。

     淳于免诏狱,汉王为缇萦。

     津妾一棹歌,脱父于严刑。

     十子若不肖,不如一女英。

     豫让斩空衣,有心竟无成。

     要离杀庆忌,壮夫所素轻。

     妻子亦何辜,焚之买虚声。

     岂如东海妇,事立独扬名。

     这首诗,乃李太白学士,因当时东海有妇人,为夫报仇,白昼杀人都市,羡其勇烈而作。

    其间引着缇萦豫让等几个古人的事迹,分明说男子不如妇女的意思。

    此言虽非定论,然形容此妇,十步两躜跃,三呼一交兵之句,无异楚霸王喑哑叱咤,千人自废的景状,令人毛骨竦然。

    比着斩空衣的豫让,真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   但称东海有勇妇,又说学剑越处子,可见此妇素有勇力,又会武艺,故敢与男子格斗。

    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艺,胆气一精一壮,若又逞着忿怒,这杀人的事,常要做出来,所以还未足为奇。

    如今在下说一个娇娇怯怯,香闺弱质,平日只会读书写字,刺绣描花,手无缚鸡之力,一般也与丈夫报仇,连杀十数余人。

    比东海勇妇,岂不更胜一筹?这桩故事说出来时,直教: 贞娘添正气,一一婬一一汉退邪心。

     说话宋朝靖康年间,威武州侯官县,有个土人,姓董名昌,表字文枢。

    生得风姿美好,才学超群。

    早年丧母,其父董梁秀才,复娶继母徐氏。

    董昌到十四岁上,父亲又一病去世。

    本来没甚大家私,薄薄有几亩田产,止堪供稠粥膏火。

    争奈徐氏贪食性懒,不肯勤苦作家,因此董昌外貌虽以继母看待,心中却不和睦。

    徐氏只倚着晚娘名分,做出许多恶状。

    董昌无可奈何,远而敬之,一味苦功读书。

    却好服满,遇着岁考,应去童子试,便得领案入泮。

    那时豪家富室争来要他为婿。

    董昌自想是个穷儒,继母又不贤慧,富家女子,习成骄傲,倘或两不相下,争论是非,反为不美,为此都不肯就。

    只情愿觅诗礼人家为婚,方是门当户对。

    这也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 大凡初进学的秀才,广文先生每月要月考,课其文艺,申报宗师,这也是个旧例。

    其时侯官教谕姓彭名祖寿,号古朋,乃是仙浪人,虽则贡士出身,为人却是大雅。

    新生贽仪,听其厚薄,不肯分别超超上上等户,如钱粮一般征索,因此人人敬爱。

    其年彭教谕六十八岁,众新生道,已近古稀,各凑小分奉贺。

    彭教谕乘着月考之期,治具一酌,答其雅情。

    到晚文完,方要入席,恰好有个故人来相访。

    此人是谁?覆姓申屠,名虔,别号退翁,长乐人氏。

    原是个有意思的秀才,指望上进,因累试不第,又见六贼乱政,百姓受苦,四方盗贼丛生,干戈侵扰,无有虚日。

    知得时事不可为,遂绝意取进,寄性山水,做个散人。

    与彭教谕通家相好,物来访问。

    相见已毕,就请登筵。

    申屠虔年纪又长,且是远客,遂坐了首席。

    佳宾贤主,杯觥酬酢,十分欢洽。

     饮酒中间,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来看,看到董昌一貌非凡,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。

    你道他为何要看董昌文字?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生下一儿一女,儿名希尹,女名希光。

    中年妻丧,也不续娶,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。

    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,天生得柳叶眉,樱桃口,粉捏就两颊桃花,云结成半弯新月;缕金裙下,步步生莲,红罗袖中,丝线带藕。

    且自幼聪明伶俐,真正学富五车,才通二酉。

    若是应试文场,对策便殿,稳稳的一举登科,状元及第。

    只可惜戴不得巾帻,穿不得道袍,埋没在粉黛丛中,胭脂队里。

    希尹一般也有才学,只是颖悟反不及妹子。

    这希光名字,本取希孟光之意。

    然孟光虽有德行,却生得又黑又肥,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,世上无双,人间绝少。

    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,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,一概不许,直要亲眼选个好对头,方许议婚。

    不道来访彭教谕,凑巧遇着款待众秀才,从中看中了董昌,为此讨他文字来看。

    他本来原是高才,眼中识宝,看见董昌才称其貌,欲将希光许嫁与他。

    当晚剪烛再酌,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,又一声鸦鸣。

    彭教谕道:“黄昏时候,那有鸦鸣鹊噪之事,甚是可怪!”申屠虔笑道:“从来鹊噪非喜,鸦呜不凶,凶吉事情,这禽鸟声音,何足计较。

    不揣口吟一对联,若这新秀才中,接口对出者,决定他年连中三元。

    ”彭教谕点头应道:“如此极妙。

    ”申屠虔即出一联道: 鹊噪鸦鸣,凶非凶,吉非吉。

     总不若岐山威凤,凤舞鸾翔。

    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,独有董昌对道: 朱神蛇鬼,瑞不瑞,妖不妖。

     却何如洛水灵龟,龟登龙扰。

     众秀才一齐称快,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,他人莫及。

    申屠虔虽则称赏,细味其中意思,言神言鬼,其实不祥。

    龟至于登,龙至于扰,俱不是佳兆。

    但喜此子有才有貌,与希光果是一对,不信一陰一一陽一,不取谶语,便也不妨。

    若错过此姻缘,总然门当户对,龟鹤夫妻,决非双璧。

    便于席上请教谕作伐,成就两家之好。

    董昌听见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,又是诗礼之家,满口应允。

    申屠虔性子古怪,但要得个好婿,并不要纳聘下礼,只教选定吉日良时,竟来迎娶便了。

    董秀才一钱不费,白白里应定了一房亲事,这场喜事,岂非从天降下。

    正是: 只凭一对作良媒,不用千金为厚聘。

     当夜宴席散了,明早申屠虔即归长乐,整备嫁女妆奁。

    那知儿子希伊,年纪才得二十来岁,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。

    他料天下必要大乱,不思读书求进,情愿出居海上,捕鱼活计,做个烟波主人。

    申屠虔正要了却向平之愿,自去效司马遨游,为此一凭儿子作主,毫不阻当。

    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,择日迁移。

    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,诗云: 生计持竿二十年,茫茫此去水连天。

     往来潇酒临江庙,昼夜灯明过海船。

     雾里鸣螺分港钓,浪中抛缆枕霜眠。

     莫辞一棹风波险,平地风波更可怜。

     希尹看了赞道:“好诗,好诗!但我已弃去笔砚,不敢奉和了。

    ”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,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。

    看看希光佳期已近,申屠虔有个侄女,年纪止长希光两岁,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。

    平日与希光两相样爱,胜如同胞,闻知出嫁,特来相送。

    至期董秀才准备花花轿子,高灯鼓吹,唤起江船,至长乐迎娶。

    他家原临江而居,舟船直至河下。

    那申屠虔家传有口宝剑,挂在床上,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。

    及至娶亲人已到,尚是取来观看,恋恋不舍。

    申屠虔见女儿心爱,即解来与他佩在腰间,说道:“你从来未出闺门,此去有百里之遥,可佩此压邪。

    ”希光喜之不胜,即拜别登轿下舟。

    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。

    希光下了船,作留别诗一首云: 女伴门前望,风帆不可留。

     岸鸣楸叶雨,江醉蓼花秋。

     百岁身为累,孤云世共浮。

     泪随流水去,一夜到闽州。

     虽吟了此诗,舟中却无纸笔,不曾写出。

    到了郡中,离舟登轿,一路鼓乐喧天,迎至董家。

    教谕彭先生是大媒,纱帽圆领,来赴喜筵。

    新人进门,迎龙接宝,交拜天地祖宗,三党诸亲,一一见礼。

    独有继母徐氏,是个孤身,不好出来受礼。

    董秀才理合先行道达一声,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见识,竟不去致意,自成礼数。

    徐氏心中大是不悦,也不管外边事体,闭着房门,先自睡了。

    堂中大吹大擂,直饮至夜阑方散。

    申屠虔又入内房,与女儿说道:“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,明日即归,收拾行装,去游天台雁岩,有兴时,直到泰山而返。

    或遇可止之处,便留在彼,也未可知。

    为妇之道,你自晓得,谅不消我分付,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。

    ”希光见父亲说要弃家远去,不觉愀然说道:“他乡虽好,终不如故里,爹爹还宜早回。

    ”申屠虔笑道:“此非你儿女子所知。

    ”道罢相别。

    董昌送客之后,进入洞房。

    一个女貌兼了郎才,一个郎才又兼女貌。

    董官人弱冠之年,初晓得撩云拨雨;申屠姐及笄之后,还未请蝶浪蜂狂。

    这起头一宵之乐,真正: 占尽天下风流,抹倒人间夫妇。

     到次早请徐氏拜见,便托身子有病,不肯出来。

    大抵嫡亲父母,自无嫌鄙。

    徐氏既系晚娘,心性多刻,虽则托病,也该再三去请。

    那董昌是个落拓人,说了有病,便就罢了,却像全然不作准他一般。

    徐氏心中一发痛恨,自此日逐寻事聒噪,捉鸡骂狗。

    申屠娘子,一来是新媳妇,二来是知书达礼的人,随他乱闹,只是和颜悦色,好言劝解,不与他一般见识。

    这徐氏初年,原不甚老成,结拜几个十姊妹,花朝月夕,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。

    遇着三月上巳,四月初八浴佛,七夕穿针,重九登高,妆饰打扮,到处去摇摆。

    当日董梁在日,诸事凭他,手中活动,所以行人情,赶分子,及时景的寻快活。

    轮到董昌当了家,件件自己主张,银钱不经他手,便没得使费,只得省缩。

    十姊妹中,请了几遍不去,他又做不起主人,日远日疏,渐渐冷淡。

    过了几年,却不相往来,间或有个把极相厚的,隔几时走来望望。

    及至董昌毕婚之后,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,他却单单独自没瞅没睬,想着昔年热闹光景,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场。

    董昌颇是厌恶,只不好说得。

     时光迅速,董昌成亲早又年余,申屠娘子,已是身怀六甲,到得十月满足,产下一儿。

    少年夫妇,头胎便生个儿子,爱如珍宝,惟徐氏转加不喜。

    一日清早,便寻事与董昌嚷闹,董昌避了出去。

    没对头相骂,气忿忿坐在房中。

    只见一个女人走将入来,举眼看时,不是别个,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。

    尝言恩人相见,分外眼青。

    徐氏一见知心人,回嗔作喜,起身迎迓道:“姐姐,亏你撇得下,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,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道:“你还不知道,我好苦哩。

    害脚痛了年余,才医得好。

    因勉强走动了,还常常发作。

    近时方始痊愈,为此不能够来看你,莫怪,莫怪!”徐氏道:“原来如此,这却错怪你了。

    ”取过椅儿请他坐下。

     姚二妈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道:“昨日我孙儿周岁,特地送拿鸡团与你尝尝。

    ”徐氏接来放过,说道:“好造化,又有孙儿周岁了。

    ”又叹口气道:“你与我差不多年纪,却是儿孙满堂,夫妻安乐。

    像我这鳏寡孤独,冰清水冷,真是天悬地隔。

    ”说还未了,两泪双垂。

    姚二妈道:“阿呀!我闻得昌官人已娶了娘子,你现成做婆,正好自在受用。

    巴得昌官人一朝发达,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,老奶奶,还有甚不足意,自讨烦恼。

    ”徐氏道:“不说不知,当初我进董家门来,昌官还只得三四岁,也亏我抚养成人。

    如今成人长大,不看我在眼里。

    就是做亲大礼,也不请我拜见。

    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,丢我在半边,全然不睬。

    不要说别样,就是饮食小事,他夫妻两口,大鱼大肉,我做娘的,只是一碗苋菜汤,勉强下饭。

    间或事忙,连这粗茶淡饭,常至缺少。

    真个是前人田地,后生世界,孤孀寡妇,好不苦恼!”言罢拍台拍凳,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惊得申屠娘子,走将出来劝解,却也不知缘故。

    见姚二妈在坐,又偷忙叙话,问姓张姓李,与昌官人家何亲何眷。

    姚二妈一头答应,两眼私瞧,骨碌碌看上看下。

    私忖道:“世间乍有这般女子,若非天仙织女转世,定是月里嫦娥降生。

    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样修得到,今世受用如此绝色,只怕他没福消受,到要折了寿算。

    ” 这婆子方才惊讶,那知冤家凑巧,适当董昌从外直走进来。

    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,哭的哭,笑的笑,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,正没处消豁,又见如此模样,不觉大怒,骂道:“好人好家,三婆不入门。

    你是何人,在我家说长道短,若得不和睦。

    可知有你这歪老货搬弄,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别气,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,成甚么规矩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也变色说道:“你做秀才的好不达道理,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,却如何便破口骂人。

    我好意来此望望他,因平日受苦不过,故此啼哭,与我甚么相干。

    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,反说别人搬弄不睦。

    ”董秀才听了,激得怒从心上起,骂道:“老贱人,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?”劈脸两个漏风巴掌。

    徐氏连忙来劝,董昌失手一推,跌倒在地。

    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,劝解姚二妈出门,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,陪个不是,方得息了一场闹吵。

    这一番口舌,不打紧,正是: 饱学书生垂命日,红颜侠女断头时。

    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,惯做宝山的喜虫儿。

    乘便卖些花朵,兑些金珠首饰,忙里偷闲,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,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,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,一来疼痛,二来没趣,心中恼道:“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,须寻个花头摆布他,方消得此恨。

    ”一头走,一头想,正行之间,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。

    这婆子心里忽然拨动一个恶念,说:“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,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。

    ”打定主意,走上一步,去迎这人。

    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物?原来此人唤做方六一,家私巨方,谋干如神,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,线索相通。

    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,及海洋大盗,出没彭湖,杀人劫财,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。

    却又贩卖违禁货物,泛海通番,凡犯法事体,无一不为。

    更兼还有一桩可恨之处,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,不论高门富室,千方百计,去谋来奸宿。

    至于小家小户,略施微计,便占夺来家。

    奸一一婬一一得厌烦了,又卖与他人,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。

    因是爪牙四布,一呼百应,远近闻名,人人畏惧,是一个公行大盗,通天神棍。

    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,也曾做过几遍牵头,赚了好些钱财,把他奉做家堂香火。

    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,正想要寻事害他,不期恰遇了方六一这个杀星,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。

    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,满面撮起笑来,问道:“二妈,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?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,气忿忿,骨笃了嘴,不言不语,莫非与那个合口嘴么?”这婆子正要与他计较,却好被他道着经脉,便扯到一个僻静处,把适来董秀才殴辱缘故,细细告诉一遍。

    方六一带着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却吃了亏哩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道:“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,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解劝,不曾十分吃亏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,却有恁般贤慧老婆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道:“贤慧还是小事,只这标致人物,却是天下少的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惊道:“你且说他是如何模样?”姚二妈道:“那颜色美丽,令人一见销魂,自不消说。

    只这一种娉婷风韵,教我也形容他不出。

    六一官,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,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不道我侯官县有恁般绝色,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。

    二妈,可有甚法儿,教我见他一面,也叫作眼见希奇物,寿年一千岁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笑道:“见他也没用,空自动了虚火。

    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,收拾这娘子,供养在家,亲亲热热的受用,这便才是好汉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听罢,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:“谋人性命,夺人妻子,岂是我良善人做的。

    你也不消气的,且到我家吃杯红酒,散一散怀抱罢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道:“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,老身却失言也。

    ”六一笑道:“你这婆子,心忒性急。

    大凡作事,自有次序,又要秘密,怎便恁般乱叫。

    况他又是个秀才,须寻个大题目,方能扳得他倒。

    ”遂附耳低言道:“这桩事,除非先如此如此,种下根基,等待他落了我套中,再与你商量后事。

    做得成时,不要说出了你的气,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。

    ”这婆子听了,连声喝采道:“如此妙计,管教一箭上垛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我今要去完一小事,归时即便布置起来。

    明日你早到我家来,再细细商议。

    ”姚二妈应诺,各自分手。

    正是: 继母生猜恨礼疏,虔婆怀怨构风波。

     一陰一谋欲攘红颜妇,断送书生入网罗。

     且说董秀才,一日方要出门到学中会文,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入来,取出两个柬贴递上。

    董昌看时,却是一个拜贴,一个礼贴,中写着:“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。

    ”礼贴开具四羹四果,绉纱二端,白金五两,金扇四柄,玉章二方,松萝茶二瓶,金华酒四坛。

    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,只道是送错了,方以为讶。

    外面三四个人,担礼捧盒,一齐送入,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,身穿宽袖道袍,干鞋净袜,扩而充之,踱将进来。

    董昌不免降阶相迎,施礼看坐。

    这人不是别人,便是方六一这厮。

    可知六一原是排行,他平生欣羡睦州豪杰方腊以妖术诱众,反于帮源洞,僭号建元。

    既与同姓,妄意认为一宗,取名方春,见腊后逢春之意,欲待相时行事,大有不轨之念。

    当下坐定,董昌开言道:“小弟从不曾与台丈有交亲,为甚将此厚礼见赐,莫非有误?”方六一道:“春虽不才,同与先生土著三山城中,何谓不是交亲。

    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,庠序闻名,定然高攀仙桂,联捷龙门。

    自今相拜以后,即为故交,日后便好提拔。

    二则前日姚二妈闹宅,唐突先生,实为有罪。

    姚二妈乃不肖姨娘,瓜葛相联,方春代为负荆,敢具此薄礼请罪,万祈海涵。

    ”说未了跪将下去。

    董昌慌忙扶起道:“一时小言,何足介意,这厚礼断不敢受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先生不受,是见弃小弟了。

    ”董昌推让再四,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,叫小厮连盒放下,起身作辞竟去。

    董昌年少智浅,见他这般勤殷,只道是好意。

    更兼寒儒家,绝少盘盒进门,见此羹果银纱等物,件件适用,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。

    即唤转使人,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,打发去了。

     申屠娘子问道:“适来何人,是何相知,如送如此厚礼?”董昌将名帖送与观看,说道:“此人从无一面,据他说,姚二妈是其姨娘,因前日费口一番,特来代他请罪,二则慕我文才,要结识做个相知,为此送这些儿礼物。

    ”申屠娘子听了,摇首道:“此事来得蹊跷,不可不察。

    ”董昌道:“娘子何以见知?”申屠娘子道:“当今世情,何人不趋炎附势,见兔放鹰,谁肯结交穷秀才。

    且又素不识面,骤致厚礼,可疑者一;前日姚二妈不过小言,又无深怨,此人即系两姨之子,也何消他来代为请罪,可疑者二。

    况君子不饮盗泉这水,岂可轻易受人之物?”董昌笑道:“娘子忒过虑了,自来有意思的人,尝物色英雄于尘埃中,岂可以世情起见,一概抹杀好人。

    我看此人情辞诚笃,料无他意,不必疑心。

    ”申屠娘子道:“我虽过虑,官人也休过信。

    ”董昌道:“这个我自理会得。

    ”到次日,也备几件礼物去答拜。

    秀才人情,少不得是书文手卷诗扇之类。

    方六一尽都收了,留住便饭。

    董昌力辞,那里肯放,只得领情。

    名虽便饭,实则酒筵,方六一殷勤相劝,尽醉方散。

    至明日,姚二妈又到董家陪小心,称不是,一笑释然。

     自来读书人最好奉承,董昌见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,认定是个好人,交无猜虑,日亲日近,竟为莫逆之交。

    方六一不时馈礼请酒,自己也常来寻问董昌。

    他的念头,希翼撞见申屠娘子一面,看其姿色果是如何。

    那知这娘子无事不出中堂,再无由遇见。

    那姚二妈既捱身入门,也不尝来攀谈闲话,卖些花朵,趋奉申屠娘子,博他欢喜。

    及至背后向着徐氏,却又冷言冷语的挑唆,徐氏一发痛恨儿子,巴不得即刻死了,方才快活。

     方六一与董秀才往还数月,却没个机会下手害他。

    一日闻得泉州获了大伙海盗,那为头的浑名扳倒天,与方六一原是一党。

    六一知得这个消息,带了若干银子,星夜赶到泉州,寻相知衙役,到监门上用了些钱钞,进去探问。

    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觑,喜出望外,求他挽回搭救。

    六一道:“我专为此而来,但不知招稿,可曾定否?”众盗道:“初解到时,太爷因事忙,即下了狱,随后又为有病,至今不出堂,所以尚未审问。

    ”六一道:“如此就有生路了。

    ”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:“侯官学中,有个董秀才,久有异志,也结交四方豪杰,乘时欲图大事,官府渐渐也多晓得了。

    到审问时,众口一辞,竟招称董昌是谋主,纠结闽浙两广亡命,一陰一谋不轨。

    我等皆其庄佃,因威逼为非。

    拼些银两,买上告下,求当案孔目,将董昌装了头,众兄弟只做胁从。

    招中字眼放活了,待我再到京师,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,开招释放,可不好么?”扳倒天道:“若得如此,便是再生父母了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,急回威武来布置。

    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,及至审问,一口咬定董昌主谋,一陰一图叛逆。

     泉州府尹,大是明察,思想做秀才的,决无此事,定是仇口陷害。

    但既系众盗招扳,须拿来面质,才见真伪。

    又恐差捕覆前去,必先破家,乃行文至威武州关提,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。

    这知县相公,是蔡京门下人,又贪又酷又昏,耳又是棉花做的。

    方六一自泉州归时,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,说道董秀才素行不端,结纳匪人。

    又假捏地方邻里人,具个公呈,说董昌日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,行踪诡秘,举动叵测。

    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,大是惊骇。

    方待拘问,恰好州中帖文又下,三处相符,更无疑惑,即差人密拿董昌。

    不道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,飞来报知,六一分付:“连妇女都要到官,待我来解劝,方才释放。

    ”差人受了嘱托,竟奔董昌家来,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,其余尽赶入去,将夫妻子母,并两个童仆,俱是一条索子扣住。

    这场大祸,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雳,不知从何而起。

    问着差人所犯何事,却又不肯说,只言到县便知。

    扯扯拽拽,拥出门去。

    申屠娘子虽有智识,一时迅雷不及掩耳,也生不出甚计较。

    无可奈何,抱着儿子,只得随行。

    徐氏大哭大骂道:“这个逆贼,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,如今不知做下甚么犯法事体,连累我出乖露丑,引动邻里间都来观看。

    ”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,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。

    董昌望去,认得是方六一,即高叫道:“六一兄,快来救我!”方六一赶近前看了,假意失惊道:“为甚事体,恁般模样?”董昌道:“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,叩问公差又不肯说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是甚事如此秘密,真奇怪。

    ”董昌道:“六一兄,你怎地救得我,决不忘恩。

    ”六一道:“莫忙,待我作了揖,从容商议。

    ”遂向徐氏、申屠娘子深深施礼,偷眼觑看,果然天姿国色。

    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,与他同睡一宿,就死也甘心。

    礼罢,对差人道:“列位差公,且入家里来,在下有一言相恳。

    ”差人嚷道:“去罢了,有甚话说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道:“列位何消性急。

    我若说得有理,你便听了,说得没理,去也未迟。

    ”众人依言,复带入家中。

    方六一道:“董相公是读书人,纵有词讼,不过是户婚田土,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,连家属都要到官。

    待我送个薄东,与列位买杯酒吃,求做个方便,且慢带家属同去,全了斯文体面。

    ”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,约有三四两重。

    差人俱乱嚷道:“这使不得,知县相公分付来的,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。

    况且事体重大,你若从中打干,恐怕也不得干净。

    ”方六一又道:“谁无患难,谁无朋友,便累及我,也说不得了。

    ”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,并作一包,送与说:“我晓得东道少,所以列位不肯。

    但我身边只有这些,胡乱收了,后日再补。

    ”差人还假意不肯,方六一道:“我有个道理在此,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,若不提起要家属,大家混过。

    如或必要,再来带去,也未为迟。

    ”众人方才做好做歹,将他姑媳家人放了,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。

    看官,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?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,果是怎样姿色,乘着这个机会,逼迫来相见一面。

    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,显见他好处,使人不疑,以为后日图妻地步,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。

    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,鬼神莫测,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。

    所以俗语说: 湛湛青天不可散,未曾举意早先知。

    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    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。

    县尹说道:“好秀才,不去读书,却想做恁般大事。

    ”董昌道:“生员从来自爱,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。

    ”县尹道:“你的所行所为,谁不知道,还要抵赖。

    我也不与你计较,且暂到狱中坐坐,备文申解。

    ”董昌闻说下监,不服道:“生员得何罪,却要下狱。

    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,妄害无辜。

    ”秀才家不会说话,只这一言,触恼了县尹性子,大怒道:“自己做下大逆之事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