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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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兄弟所得,不及他十分之五,全无谦让之心,大有欺凌之意。

    众人心中甚是不平。

    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,竟自去了。

    有个心直口快的,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,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。

    其中又有个老成的,背地里捏手捏脚,教他莫说,以此罢了。

    那教他莫说的,也有些见识。

    他道:“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,不是一般肚肠。

    许武已做了显官,比不得当初了。

    常言道:疏不间亲。

    你我终是外人,怎管得他家事。

    就是好言相劝,料未必听从,枉费了唇舌,到挑拨他兄弟不和。

    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,十分之美,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?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,必然争论。

    等他争论时节,我们替他做个主张,却不是好!”正是: 莫非干己休多管,话不投机莫强言。

     原来许晏、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,知书达礼,全以孝弟为重。

    见哥哥如此分析,以为理之当然,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。

    许武分拨已定,众人皆散。

    许武居中住了正房,其左右小房,许晏、许普各住一边。

    每日率领家奴,下田耕种,暇则读书,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,以此为常。

    妯娌之间,也学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。

    从此里中父老,人人薄许武之所为,都可怜他两个兄弟。

    私下议论道:“许武是个假孝廉,许晏、许普才是个真孝廉。

    他思念父母面上,一体同气,听其教诲,唯唯诺诺,并不违拗,岂不是孝;他又重义轻财,任分多分少,全不争论,岂不是廉。

    ”起初里中传个好名,叫做“孝弟许武”,如今抹落了武字,改做“孝弟许家”。

    把许晏、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。

    那汉朝清议极重,又传出几句口号,道是:“假孝廉,做官员;真孝廉,出口钱。

    假孝廉,据高轩;真孝廉,守茅檐。

    假孝廉,做田园;真孝廉,执锄镰。

    真为玉,假为瓦;瓦为厦,玉抛野。

    不宜真,只宜假。

    ” 那时明帝即位,下诏求贤,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,登门礼聘,传驿至京。

    诏书到会稽郡,郡守分谕各县。

    县令平昔已知许晏、许普让产不争之事,又使父老公举他真孝真廉,行过其兄,就把二人申报本郡。

    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,一同举荐。

    县令亲到其门,下车投谒,手捧玄幺熏束帛,备陈天子求贤之意。

    许晏、许普谦让不已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幼学壮行,君子本分之事。

    吾弟不可固辞。

    ”二人只得应诏,别了哥嫂,乘传到于长安,朝见天子。

    拜舞已毕,天子金口玉言,问道:“卿是许武之弟乎?”晏、普叩头应诏。

    天子又道:“闻卿家有孝弟之名。

    卿之廉让,有过于兄,朕心嘉悦。

    ”晏、普叩头道:“圣运龙兴,辟门访落,此乃帝王盛典。

    郡县不以臣晏、臣普为不肖,有溷圣聪。

    臣幼失怙恃,承兄武教训,兢兢自守,耕耘诵读之外,别无他长。

    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。

    ”天子闻对,嘉其廉德,即日俱拜为内史。

    不五年间,皆至九卿之位,居官虽不如乃兄赫之名,然满朝称为廉让。

     忽一日,许武致家书于二弟。

    二弟拆开看之,书曰:“匹夫而膺辟召,仕宦而至九卿,此亦人生之极荣也。

    二疏有言:‘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

    ’既无出类拔萃之才,宜急流勇退,以避贤路。

    ”晏、普得书,即日同上疏辞官,天子不许。

    疏三上,天子问宰相宋均,道:“许晏、许普壮年入仕,备位九卿,朕待之不薄,而屡屡求退,何也?”宋均奏道:“晏、普兄弟二人,天性孝友。

    今许武久居林下,而晏、普并驾天衢,其心或有未安。

    ”天子道:“朕并召许武,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?”宋均道:臣察晏、普之意,出于至诚。

    陛下不若姑从所请,以遂其高。

    异日更下诏征之,或先朝故事,就近与一大郡,以展其未尽之才,因使便道归省,则陛下好贤之诚,与晏、普友爱之义,两得之矣。

    ”天子准奏,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,许普为吴郡太守,各赐黄金二十斤,宽假三月,以尽兄弟之情。

    许晏、许普谢恩辞朝,公卿俱出郭,到十里长亭,相饯而别。

    晏、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,拜见了哥哥,将朝廷所赐黄金,尽数献出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这是圣上恩赐,吾何敢当!”教二弟各自收去。

    次日,许武备下三牲祭礼,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,拜奠了毕,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。

    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,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,自然声势赫奕。

    闻他呼唤,尚不敢不来,况且加个请字。

    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。

    许武手捧酒卮,亲自劝酒。

    众人都道:“长文公与二哥、三哥接风之酒,老汉辈安敢僭先!”比时风俗淳厚,乡党序齿,许武出仕已久,还叫一句“长文公”。

    那两个兄弟,又下一辈子,虽是九卿之贵,乡尊故旧,依旧称“哥”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下官此席,专屈请乡亲下降,有句肺腑之言奉告。

    必须满饮三杯,方敢奉闻。

    ”众人被劝,只得吃了。

    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,各敬一杯。

    众人饮罢,齐声道:“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,借花献佛,也要奉敬。

    ”许武等三人,亦各饮讫。

    众人道:“适才长文公所论金玉之言,老汉辈拱听已久,愿得示下。

    ”许武叠两个指头,说将出来。

    言无数句,使听者毛骨耸然。

    正是:斥鷃不知大鹏,河伯不知海若。

    圣贤一段苦心,庸夫岂能测度。

    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,先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吓得众人惊惶无措,两个兄弟慌忙跪下,问道:“哥哥何故悲伤?”许武道:“我的心事,藏之数年,今日不得不言。

    ”指着宴、普道:“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,使我作违心之事,冒不韪之名,有玷于祖宗,贻笑于乡里,所以流泪。

    ”遂取出一卷册籍,把与众人观看。

    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。

    众人还未晓其意。

    许武又道:“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,原要他立身修道,扬名显亲。

    不想我虚名早著,遂先显达。

    二弟在家,躬耕力学,不得州郡征辟。

    我欲效古人祁大夫,内举不避亲,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,说他因兄而得官,误了终身名节。

    我故倡为析居之议,将大宅良田,强奴巧婢,悉据为已有。

    度吾弟素敦爱敬,决不争竞。

    吾暂冒贪饕之迹,吾弟方有廉让之名。

    果蒙乡里公评,荣膺征聘。

    今位列公卿,官常无玷,吾志已遂矣。

    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,吾岂可一人独享?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,分毫不敢妄用,尽数工载在那册籍上。

    今日交付二弟,表为兄的向来心迹,也教众乡尊得知。

    ” 众父老到此,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,自愧见识低微,不能窥测,齐声称叹不已。

    只有许晏、许普哭倒在地,道:“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,侥幸得有今日。

    谁知哥哥如此用心!是弟辈不肖,不能自致青云之上,有累兄长。

    今日若非兄长自说,弟辈都在梦中。

    兄长盛德,从古未有。

    只是弟辈不肖之罪,万分难赎。

    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,合该兄长管业。

    弟辈衣食自足,不消兄长挂念。

    ”许武道:“做哥的力田有年,颇知生殖。

    况且宦情已淡,便当老于耰锄,以终天年。

    二弟年富力强,方司民社,宜资庄产,以终廉节。

    ”晏、普又道:“哥哥为弟而自污。

    弟辈既得名,又俗得利,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。

    不惟玷辱了祖宗,亦且玷辱了哥哥。

    万望哥哥收回册籍,聊减弟辈万一之罪!”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,你不收,我不受,一齐向前劝道:“贤昆玉所言,都则一般道理。

    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,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。

    两位若径受了,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。

    依老汉辈愚见,宜作三股均分,无厚无薄,这才见兄友弟恭,各尽其道。

    ”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。

    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,挺身向前,厉声说道:“吾等适才分处,甚得中正之道。

    若再推逊,便是矫情沽誉了。

    把这册籍来,待老汉与你分剖!”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,只得凭他主张。

    当时将田产配搭,三股分开,各自管业。

    中间大宅,仍旧许武居住。

    左右屋宇窄狭,以所在栗帛之数补偿晏、普,他日自行改造,其僮婢亦皆分派。

    众父老都称为公平,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,邀入正席饮酒,尽欢而散。

    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,欲将所得良田之半,立为义庄,以赡乡里。

    许晏、许普闻知,亦各出已产相助。

    里中人人叹服。

    又传出几句口号来,道是:“真孝廉,惟许武;谁继之?晏与普。

    弟不争,兄不取。

    作义庄,赡乡里。

    呜呼孝廉谁可比!”晏、普感兄之义,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,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。

    如此三月,假期已满,晏、普不忍与哥哥分别,各要纳还官诰。

    许武再三劝谕,责以大义,二人只得听从,各携妻小赴任。

    却说里中父老,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,备细申闻郡县,郡县为之奏闻。

    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,称其里为孝弟里。

    后来三公九卿,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,不宜逸之田野,累诏起用,许武只不奉诏。

    有人问其缘故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两弟在朝居位之时,吾曾讽以知足知止。

    我若今日复出应诏,是自食其言了。

    况方今朝廷之上,是非相激,势利相倾,恐非缙绅之福,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!”人皆服其高见。

     再说晏、普到任,守其乃兄之教,各以清节自励,大有政声。

    后闻其兄高致,不肯出山。

    弟兄相约,各将印绶纳还,奔回田里,目奉其兄为山水之游,尽老百年而终。

    许氏子孙昌茂,累代衣冠不绝,至今称为“孝弟许家”云。

    后人作歌叹道:“今人兄弟多分产,古人兄弟亦分产。

    古人分产成弟名,今人分产但器争。

    古人自污为孝义,今人自污争微利。

    孝义名高身并荣,微利相争家共倾。

    安得尽居孝弟里,却把阋墙人愧死。

    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