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

关灯
    第三十一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,宋郊渡蚁占高魁。

     世人尽说天高远,谁识阴功暗里来?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,姓金,名钟,家财万贯,世代都称员外。

    性至悭吝,平生常有五恨,那五恨:一恨天,二恨地,三恨自家,四恨爹娘,五恨皇帝。

    恨天者,恨他不常常六月,又多了秋风冬雪,使人怕冷,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;恨地者,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,若是凑趣,生得齐整如意,树本就好做屋柱,枝条大者,就好做梁,细者就好做椽,却不省了匠人工作;恨自家者,恨肚皮不会作家,一日不吃饭,就饿将起来;恨爹娘者,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,来时未免费茶费水;恨皇帝者,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,却要他来收钱粮。

    不止五恨,还有四愿,愿得四般物事。

    那四般物事?一愿得邓家铜山,二愿得郭家金穴,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,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。

    因有这四愿、五恨,心常不足。

    积财聚谷,日不暇给。

    真个是数米而炊,称柴而爨。

    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,叫做金冷水,又叫金剥皮。

    尤不喜者是僧人。

    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,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,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。

    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,就是眼中之钉,舌中之刺。

    他住居相近处,有个福善庵。

    金员外生年五十,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。

    所喜浑家单氏,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,只不同时。

    他偏吃斋好善,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,恼他的是好善。

    因四十岁上,尚无子息,单氏瞒过了丈夫,将自己钗梳二十馀金,布施与福善庵老僧,教他妆佛诵经,祈求子嗣。

    佛门有应,果然连生二子,且是俊秀。

    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,大的小名福儿,小的小名善儿。

    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,时常瞒了丈夫,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,供养那老僧。

    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,便去咒天骂地,夫妻反目,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。

    如此也非止一次。

    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,闹过了,依旧不理。

    其年夫妻齐寿,皆当五旬。

    福几年九岁,善几年八岁,踏肩生下来的,都已上学读书,十全之美。

    到生辰之日,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,预先躲出。

    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,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。

    一来为老夫妇齐寿,二来为儿子长大,了还愿心。

    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,丈夫不肯,所以只得私房做事。

    其夜,和尚们要铺设长生佛灯,叫香火道人至金家,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。

    单氏偷开了仓门,将米三斗,付与道人去了。

    随后金员外回来,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。

    被丈夫窥见了,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,知是私房做事。

    欲要争嚷,心下想道:“今日生辰好日,况且东西去了,也讨不转来,干拌去了涎沫。

    ”只推不知,忍住这口气。

    一夜不睡,左思右想道:“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,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。

    除非那秃驴死了,方绝其患。

    ”恨无计策。

     到天明时,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。

    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,且站在门外张望。

    金老早已瞧见,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

    取了几文钱,从侧门走出市心,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。

    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,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,摆一碗糖馅,要做饼子。

    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:“三郎收了钱,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,馅却不要下少了。

    你只捏着窝儿,等我自家下馅则个。

    ”王三郎口虽不言,心下想到:“有名的金冷水、金剥皮,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,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。

    今日好利市,也撰他八个钱。

    他是好便宜的,便等他多下些馅去,扳他下次主顾。

    ”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,真个捏做窝儿,递与金冷水说道:“员外请尊便。

    ”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,然后加馅,做成饼子。

    如此一连做了四个,热烘烘的放在袖里,离了王三郎店,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。

     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,金老欣然相揖。

    揖罢,入内对浑家道:“两个师父侵早到来,恐怕肚里饥饿。

    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,我见饼子热得好,袖了他四个来,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?”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,取个朱红碟子,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,叫丫环托将出去。

    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,不敢久坐,已无心吃饼了。

    见丫环托送出来,知是阿妈美意,也不好虚得。

    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,叫声”口舌、噪”,出门回庵而去。

    金老暗暗欢喜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,在社学中读书,放了学时,常到庵中顽耍。

    这一晚又到庵中。

    老和尚想道:“金家两位小官人,时常到此,没有什么请得他。

    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,放在橱柜里。

    何不将来熯热了,请他吃一杯茶?”当下分付徒弟,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,厨房下熯得焦黄,热了两杯浓茶,摆在房里,请两位小官人吃茶。

    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,正在肚饥。

    见了热腾腾的饼子,一人两个都吃了。

    不吃时犹可,吃了呵,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肚,万杆枪攒却腹肚,两个一时齐叫肚疼。

    跟随的学童慌了,要扶他回去。

    奈两个疼做一堆,跑走不动。

    老和尚也着了忙,正不知什么意故。

    只得叫徒弟一个背了一个,学童随着,送回金员外家,二僧自去了。

    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,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。

    学童道:“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,便叫肚疼起来。

    那老师父说,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。

    他不舍得吃,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。

    ”金员外情知跷蹊了,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。

    单氏心下越慌了,便把凉水灌他,如何灌得酸。

    须臾,七窍流血,呜呼哀哉,做了一对殇鬼。

     单氏千难万难,祈求下两个孩儿,却被丈夫不仁,自家毒死了。

    待要厮骂一场,也是枉然。

    气又忍不过,苦又熬不过,走进内房,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。

    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,方才收泪。

    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;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东西,唬得半死,登时就得病上床,不勾七日也死了。

    金氏族家,平昔恨那金冷水、金剥皮悭吝,此时天赐其便,大大小小,都蜂拥而来,将家私抢个罄尽。

    此乃万贯家财,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,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。

    有诗为证: 饼内砒霜那得知,害人番害自家儿。

     举心动念天知道,果报昭彰岂有私。

     方才说,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。

    如今再说一个人,单为行善上,周全了一家骨肉。

    正是: 善恶相形,祸福自见; 戒人作恶,劝人为善。

    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,有个小户人家,兄弟三人。

    大的叫做吕玉,第二的叫做吕宝,第三的叫做吕珍。

    吕玉娶妻王氏,吕宝娶妻杨氏,俱有姿色。

    吕珍年幼未娶。

    王氏生下一个孩子,小名喜儿,方才六岁,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,夜晚不回。

    夫妻两个烦恼,出了一张招子,街坊上叫了数日,全无影响。

    吕玉气闷,在家里坐不过,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,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锦花布匹,各处贩卖,就便访问儿子消息。

    每年正二月出门,到八九月回家,又收新货。

    走了四个年头,虽然趁些利息,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。

    日久心慢,也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到第五个年头,吕玉别了王氏,又去做经纪。

    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,谈论之间,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,拉他同往山西脱货,就带绒货转来发卖,于中有些用钱相谢。

    吕玉贪了蝇头微利,随着去了。

     及至到了山西,发货之后,遇着连岁荒歉,讨赊帐不起,不得脱身。

    吕玉少年久旷,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,走出一身风流疮,服药调治,无面回家。

    挨到三年,疮才痊好,讨清了帐目。

    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,加倍酬谢。

    吕玉得了些利物,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,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,相别先回。

     一日早晨,行至陈留地方,偶然去坑厕出恭,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。

    检在手中,觉得沉重。

    取回下处打开看时,都是白物,约有二百金之数。

    吕玉想道:“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,倘或失主追寻不见,好大一场气闷。

    古人见金不取,拾带重还。

    我今年过三旬,尚无子嗣,要这横财何用?”忙到坑厕左近伺候,只等有人来抓寻,就将原物还他。

    等了一日,不见人来。

    次日只得起身。

     又行三五百馀里,到南宿州地方。

    其日天晚,下一个客店,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,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。

    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,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,偶然官府在街上过,心慌起身,却忘记了那搭膊,里面有二百两银子。

    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。

    想着过了一日,自然有人拾去了,转去寻觅,也是无益,只得自认悔气罢了。

    吕玉便问:“老客尊姓?高居何处?”客人道:“在下姓陈,祖贯徽州。

    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。

    敢问老兄高姓?”吕玉道:“小弟姓吕,是常州无锡县人,扬州也是顺路。

    相送尊兄到彼奉拜。

    ”客人也不知详细,答应道:“若肯下顾最好。

    ”次早,二人作伴同行。

     不一日,来到扬州闸口。

    吕玉也到陈家铺子,登堂作揖,陈朝奉看坐献茶。

    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,盘问他搭膊模样,是个深蓝青布的,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。

    吕玉心下晓然,便道:“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,到也相像,把来与尊兄认看。

    ”陈朝奉见了搭膊,道:“正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