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泥泞起点

关灯
    沥沥,打在斑驳的玻璃窗上,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泥泞的世界,也模糊了他原本清晰的路。

     就在他笨拙地拿起蜡纸,试图塞进滚筒时,一个低沉、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:“小娃子,手放平,别急。

    心要正,印出来的字才不会歪。

    ” 张建国抬头望去,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、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、脸庞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。

    他的眼神平静深邃,像一口古井,看不出情绪,却让张建国莫名感到一丝踏实和暖意。

     这位老者,正是镇上唯一没有打伞,顶着细雨而来的老支书,耿长山。

     当老支书耿长山那句“心要正,印出来的字才不会歪”落在寂静的办公室时,刘爱民主任刚才接的关于灌溉渠坍塌的急促电话铃声,似乎还在耳边回荡。

    张建国看着这位浑身透着泥土气和岁月沉淀气息的老者,感受到一丝不同于周遭沉闷的氛围。

    他正准备虚心请教油印机如何使用,办公室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机又“叮铃铃”地急促尖叫起来,声音刺耳,瞬间打破了屋里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宁静。

     刘爱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话筒,声音带着被频繁打断的不耐:“喂,哪位?”但紧接着,他脸上的不耐烦迅速凝固,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,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,语气变得异常恭敬,甚至有些谄媚:“……是是是!王县长您指示!……嗯……嗯……明白!我一定亲自督促!……好的好的,刘老栓……不,是刁民胡搅蛮缠,我们会处理好的!不会让他影响县里的评估!您放心!……是!我马上处理!……”他的声音越压越低,最后几乎是贴着话筒在说话,背对着张建国和老耿,看不见表情,但那微微弓起的背和刻意压低的嗓音,都透露着电话那头人物地位的不凡。

     老支书耿长山仿佛没看见刘爱民的异状,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,站到张建国的油印机旁边,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滚筒旁边一个生锈的小扳手:“小张同志,这个旋钮要拧紧,印的时候才不会打滑。

    力道也要匀。

    ”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春耕播种,仿佛刚才那个哭喊着被拆房子的老根叔,以及眼前这位恭敬接电话的刘主任,都与他身处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 张建国按着老支书指点的手势,笨拙却用力地拧紧旋钮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被刘爱民口口声声称作“王县长”的人,显然就是那个“金辉矿业”报告中提到的,负责协调此事的王有财副县长?能让刘主任前倨后恭,瞬间变换两副面孔,这位王县长的权势可见一斑。

     刘爱民小心翼翼地放下电话,转过身时,脸上换上了一副沉痛又严肃的表情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。

    他清了清嗓子,目光刻意避开老耿,直接对张建国下了命令:“小张啊,你手脚麻利点,先把刘老栓那份报告印出来。

    我马上要去趟县城,王县长那边……嗯,有个紧急会议需要我汇报情况!镇上的工作……”他眼神扫了一眼老耿,最终还是没敢直接指使这位资历深厚的老支书,“……有什么事你先找值班的老宋!或者听耿支书安排也行!但原则是,少说多做!别给镇里捅娄子!”说完,他拿起桌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公文包,胡乱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,几乎是急匆匆地拉开办公室门就出去了,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湿漉漉的院子里。

    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 办公室里只剩下张建国和老耿两人。

    老支书看着刘爱民消失的方向,鼻子里很轻地哼了一声,含义不明。

    他没有看张建国,而是走到刘爱民刚才坐的位子旁,拿起桌上那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——正是那份写着“金辉矿业强行占地补偿问题”的报告。

     “金钩子挖到大鲤鱼的尾巴喽。

    ”老耿看着文件袋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,低声喃喃了一句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张建国说。

    他没再多解释,拿着文件袋慢慢踱步到靠窗的一个角落里,那里有张更破旧的小桌子,上面放着一个白底蓝字写着“农技站”的小木牌。

    老耿坐下,戴上老花镜,又拿起桌上另一个翻得起毛边的工作笔记本和一杆蘸水钢笔,开始在一份关于水稻病虫害防治方案的报告上批注。

     张建国收回目光,定了定神,继续对付那台沉甸甸的油印机。

    在老支书的指点下,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印出几份字迹还算清晰的材料。

    期间,又有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找刘爱民签字,听说不在,便匆匆去找老宋了。

    老宋是镇政府传达室的门卫兼打杂,五十多岁,干瘦,平时笑嘻嘻的人缘不错,这会儿正被那几个村干部围着问东问西。

     时间在忙碌和沉默中流逝。

    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天色却变得更加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,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。

    办公室那个取暖的铁皮煤炉也终于坚持不住,微弱的炉火彻底熄灭,丝丝寒气开始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。

     就在张建国艰难地印完第十份报告,感觉腰酸背痛手指发僵时,一阵猛烈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鲁的喝骂从前院方向隐约传来: “……耿长山!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!老根头家的房是我钱老三带着人拆的!天王老子也挡不住!你这破支书算个什么东西?敢打老子的人?!” 紧接着是几个年轻人起哄和推搡的声音,还有老宋试图劝阻的急切话语。

     张建国心里咯噔一下,猛地抬头看向老耿的方向。

    只见老支书已经从那张农技站的小桌前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老耿脸上没有任何慌乱,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凝重。

    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和笔记本,动作缓慢但异常沉稳。

    他没有去看张建国,也没有回应外面的叫嚣,而是不紧不慢地解下围在腰间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围裙,仔细叠好,放在自己的座位上。

    然后,他弯下腰,从自己那张桌子最底下、最靠里、落满灰尘的角落里,摸出了一根东西。

     那根东西在昏暗中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——一根半米多长,通体黝黑,沉甸甸的…铁锹把。

    木柄部分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,显然有年头了。

    锹头部分不见了,只剩下坚固厚实的铁制连接套筒和一小截光秃秃的棍体。

     老耿将铁锹把在手里掂了掂,那沉重的分量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责任。

    他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,刚才那丝忧虑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光芒。

    就像一头护犊的老牛,平时温顺沉默,但一旦有人闯进它的地盘触碰了它的底线,那力量就足以掀翻虎狼。

     “小张,印好了放我桌上。

    ”老支书只对张建国丢下这句话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。

    他不再理会外面愈发激烈的叫骂和推搡声,径直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。

    那根断柄铁锹把,此刻在他手里不再是一件农具的残骸,而是一件沉默而致命的武器。

    一步,两步……厚重的布鞋踩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,无声无息,却踏出一种山岳将倾前的沉寂威压。

     喜欢风暴中枢请大家收藏:()风暴中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