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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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”婆子道:“走熟的路,不消用火。

    ”两个黑暗里关了门,摸上楼来。

    三巧儿问道:“你没了什么东西?”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,道:“就是这个冤家,虽然不值甚钱,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,却不道礼轻人意重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取笑道:“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。

    ”婆子笑道:“也差不多。

    ”当夜两个耍笑饮酒。

    婆子道:“酒肴尽多,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?也教他闹轰轰,像个节夜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、两壶酒,分付丫环拿下楼去。

    那两个婆娘,一个汉子,吃了一回,各去歇息不题。

    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:“官人如何还不回家?”三巧儿道:“便是算来一年半了。

    ”婆子道:“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,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。

    常言道一品官,二品客。

    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?只苦了家中娘子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叹了口气,低头不语。

    婆子道:“是老身多嘴了。

    今夜牛女佳期,只该饮酒作乐,不该说伤情话儿。

    ”说罢,便斟酒去劝那妇人,约莫半酣,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环,说道:“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,劝你多吃几杯,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,寸步不离。

    ”两个丫环被缠不过,勉强吃了,各不胜酒力,东倒西歪。

    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,发放她先睡。

    她两个自在吃酒。

    婆子一头吃,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:“大娘几岁上嫁的?”三巧儿道:“十七岁。

    ”婆子道:“破得身迟,还不吃亏;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嫁得恁般早?”婆子道:“论起嫁,到是十八岁了。

    不瞒大娘说,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,被他家小官人调诱,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,就应承与他偷了。

    初时好不疼痛,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。

    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?”三巧儿只是笑。

    婆子又道:“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,尝过的便丢不下,心坎里时时发痒,日里还好,夜间好难过哩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,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?”婆子道:“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,生怕出丑,教我一个童女方,用石榴皮、生矾两味煎汤洗过,那东西就V 紧了。

    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,就遮过了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。

    ”婆子道:“还记得在娘家时节,哥哥出外,我与嫂嫂一头同睡,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两个女人做对,有甚好处?”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,挨肩坐上,说道:“大娘,你不知,只要大家知音,一般有趣,也撒得火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呷上打一下,说道:“我不信,你说谎。

    ”婆子见他欲心已动,有心去挑拨他,又道:“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,夜间常痴性发作,打熬不过,亏得你少年老成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打熬不过。

    终不然还去打汉子?”婆子道:“败花枯柳。

    如今那个要我了?不瞒大娘说,我也有个自取其乐、救急的法儿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你说谎,又是甚么法儿?”婆子道:“少停到床上睡了,与你细讲。

    ” 说罢,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,婆子便把扇来一扑,故意扑灭了灯,叫声:“阿呀!老身自去点个灯来。

    ”便去开楼门。

    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,伏在门边多时了。

    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。

    婆子道:“忘带个取灯儿去了。

    ”又走转来,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,婆子下楼去了一回,复上来道:“夜深了,厨下火种都熄了,怎么处?”三巧儿道:“我点灯睡惯了,黑魆魆地好不怕人!”婆子道:“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?”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,应道:“甚好。

    ”婆子道:“大娘,你先上床,我关了门就来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先脱了衣服,床上去了,叫道:“你老人家快睡罢。

    ”婆子应道:“就来了。

    ”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,赤条条的扌双在三巧儿床上去。

    三巧儿摸着身子,道:“你老人家许多年纪,身上恁般光滑!”那人并不回言,钻进被里,就捧着妇人做嘴。

    妇人还认是婆子,双手相抱。

    那个蓦地腾身而上,就干起事来。

    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,醉眼朦胧;二则被婆子挑拨,春心飘荡,到此不暇致详,凭他轻薄;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,一个客邸暮色的才郎;一个打熬许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;一个盼望多时,如必正初谐陈女。

    分明久旱逢甘雨,胜过他乡遇故知。

    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,颠鸾倒凤,曲尽其趣,弄得妇人魂不附体。

    云雨毕后,三巧儿方问道:“你是谁?”陈大郎把楼下相逢,如此相慕,如此若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:“今番得遂平生,便死瞑目。

    ”婆子走到床间,说道:“不是老身大胆,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,二来要救陈郎性命。

    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,非干老身之事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道:“事已如此,万一我丈夫知觉,怎么好?”婆子道:“此事你知我知,只买定了睛云、暖雪两个丫头,不许他多嘴,再有谁人漏泄?在老身身上,管成你夜夜欢娱,一些事也没有。

    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到此,也顾不得许多了,两个又狂荡起来,直到五更鼓绝,天色将明,两个兀自不舍。

    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,送他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自此无夜不会,或是婆子同来,或是汉子自来。

    两个丫环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,又把利害的话儿吓他,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。

    汉子到时,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,骗得欢欢喜喜,已自做了一路。

    夜来明去,一出一入,都是两个丫环迎送,全无阻隔。

    真个是你贪我爱,如胶似漆,胜如夫妇一般。

    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,不时的制办好衣服,好首饰送他,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,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,往来半年有余,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。

    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,送那婆子。

    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,所以肯做牵头。

    这都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 古人云: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

    ”才过十五元宵夜,又是清明三月天。

    陈大郎思想磋跎了多时生意,要得还乡。

    夜来与妇人说知,两下恩深义重,各不相舍。

    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,去做长久夫妻。

    陈大郎道:“使不得,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。

    就是主人家吕公,见我每夜进城,难道没有些疑惑?况客船上人多,瞒得那个?两个丫环又带去不得。

    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,怎肯干休?娘子权且耐心,到明年此时,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,悄悄通个言儿与你,那时两口儿同走,神鬼不觉,却不安稳?”妇人道:“万一你明年不来,如何?”陈大郎就设起誓来。

    妇人道:“既然你有真心,奴家也决不相负。

    你若到了家乡,倘有便人,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,也教奴家放心。

    ”陈大郎道:“我自用心,不消分付。

    ”又过几日,陈大郎雇下船只,装载粮食完备,又来与妇人作别。

    这一夜倍加眷恋,两下说一会,哭一会,又狂荡一会,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。

    到五更起身,妇人便去开箱,取出一件宝贝叫做“珍珠衫”, 递与陈大郎道:“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,暑天若穿了他,清凉透骨。

    此去天道渐热,正用得着。

    奴家把与你做个纪念,穿了此衫,就如奴家贴体一般。

    ”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,软做一堆。

    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,叫丫环开了门户,亲自送他出门,再三珍重而别。

    诗曰: 昔年含泪别夫郎,今日悲啼送所欢; 堪恨妇人多水性,招来野鸟胜文鸾。

     话分两头,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,每日贴体穿着,便夜间脱下,也放在被窝中同睡,寸步不离。

    一路遇了顺风,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。

    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,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,不在话。

    忽一日,赴个同乡人的酒席。

    席上遇个襄阳客人,生得风流标致。

    那人非别,正是蒋兴哥。

    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、玳瑁、苏木、沉香之类,搭伴起身。

    那伙同伴商量,都要到苏州发卖。

    兴哥久闻得”上说天堂,下说苏杭”,好个大马头所在,有心要去走一遍,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。

    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。

    因是隐姓为商,都称为罗小官人,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。

    他两个萍水相逢,年相若,貌相似,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。

    即席间问了下处,互相拜望,两个遂成知己,不时会面。

    兴哥讨完了客帐,欲待起身,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。

    大郎置酒相待,促膝谈心,甚是款洽。

    此时五月下旬,天气炎热。

    两个解衣饮酒,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。

    兴哥心中骇异,又不好认他的,只夸奖此衫之美。

    陈大郎恃了相知,便问道:“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,罗兄可认得否?”兴哥到也乖巧,回道:“在下出外日多,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,并不相认,陈兄为何问他?”陈大郎道:“不瞒兄长说,小弟与他有些瓜葛。

    ”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。

    扯着衫儿看了,眼泪汪汪道:“此衫是他所赠。

    兄长此去,小弟有封书信,奉烦一寄,明日侵早送到贵寓。

    ”兴哥口里答应道:“当得,当得。

    ”心下沉吟:“有这等异事!现在珍珠衫为证,不是个虚话了。

    ”当下如针刺肚,推故不饮,急急起身别去。

    回到下处,想了又恼,恼了又想,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。

    连夜收拾,次早便上船要行。

    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,却是陈大郎。

    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,叮嘱千万寄去。

    气得兴哥面如土色,说不得,话不得,死不得,活不得。

    只等陈大郎去后,把书看时,面上写道:“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。

    ”兴哥性起,一手扯开,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,又有个纸糊长匣儿,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。

    书上写道:“微物二件,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,聊有记念。

    相会之期,准在来春。

    珍重,珍重。

    ”兴哥大怒,把书扯得粉碎,撇在河中,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,折做两段。

    一念想起道:“我好糊涂!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。

    ”便捡起簪儿和汗巾,做一包收拾,催促开船。

     急急的赶到家乡,望见了自家门首,不觉堕下泪来。

    想起:“当初夫妻何等恩爱,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,撇他少年守寡,弄出这场丑来,如今悔之何及!”在路上性急,巴不得赶回。

    及至到了,心中又苦又恨,行一步,懒一步。

    进得自家门里,少不得忍住了气,勉强相见。

    兴哥并无言语,三巧儿自己心虚,觉得满脸惭愧,不敢殷勤上前扳话。

    兴哥搬完了行李,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,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。

    次早回家,向三巧儿说道:“你的爹娘同时害病,势甚危笃,昨晚我只得住下,看了他一夜。

    他心中只牵挂着你,欲见一面,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,你可作速回去,我也随后就来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,心里正在疑虑,闻说爹娘有病,却认真了,如何不慌?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,唤个婆娘跟了,上轿而去。

    兴哥叫住了婆娘,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,分付他送与王公:“送过书,你便随桥回来。

    ” 却说三巧儿回家,见爹娘双双无恙,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,也自骇然。

    在婆子手中接书,拆开看时,却是休书一纸。

    上写道: 立休书人蒋德,系襄阳府枣阳县人。

    从幼凭煤聘定王氏为妻。

    岂期过门之后,本妇多有过失,正合七出之条。

    因念夫妻之情,不忍明言,情愿退还本宗,听凭改嫁,并无异言,休书是实。

    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。

    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、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。

    王公看了大惊,叫过女儿问其缘故。

    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,一言不发,啼哭起来。

    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,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。

    王公回礼,便回道:“贤婿,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,如今有何过失,你便把他休了?须还我个明白。

    ”蒋兴哥道:“小婿不好说得,但问令爱便知。

    ”王公道:“他只是啼哭,不肯开口,教我肚里好闷!小女从幼聪慧,料不到得犯了淫盗。

    若是小小过失,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。

    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,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,且是和顺。

    你如今做客才回,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,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?你直如此狠毒,也被人笑话,说你无情无义。

    ”蒋兴哥道:“丈人在上,小婿也不敢多讲。

    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,是令爱收藏,只问他如今在否。

    若在时,半字休题;若不在,只索休怪了。

    ” 王公忙转身回家,问女儿道:“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,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?”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,差得满脸通红,开不得口,一发号啕大哭起来,惊得王公没做理会处。

    王婆劝道:“你不要只管啼哭,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,也好与你分剖了。

    ”妇人那里肯说,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。

    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、簪子都付与王婆,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,问他个明白。

    王公心中纳闷,走到邻家闲话去了。

    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,生怕苦坏了他,安慰了几句言语,走往厨房下去暖酒,要与女儿消愁。

     三巧儿在房中独坐,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,好生难解!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。

    沉吟了半晌,道:“我晓得了。

    这拆簪是镜破钗分之意;这条汗巾,分明教我悬梁自尽,他念夫妻之情,不忍明言,是要全我的廉耻。

    可怜四年恩爱,一旦决绝,是我做的不是,负了丈夫恩情。

    便活在人间,料没有个好日,不如缢死,到得干净。

    ”说罢,又哭了一回,把个坐兀子填高,将汗巾兜在梁上,正欲自缢。

    也是寿数未绝,不曾关上房门。

    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,见女儿安排这事,急得他手忙脚乱,不放酒壶,便上前去拖拽。

    不期一脚踢番坐子,娘儿两个跌做一团,酒壶都泼翻了。

    王婆爬起来,扶起女儿,说道:“你好短见!二十多岁的人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怎做这没下梢的事?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,便真个休了,恁般容貌,怕没人要你?少不得别选良姻,图个下半世受用。

    你且放心过日子去。

    休得愁闷。

    ”王公回家,知道女儿寻死,也劝了他一番,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。

    过了数日,三巧儿没奈何,也放下了念头。

    正是: 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
    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,将晴云、暖雪捆缚起来,拷问情由。

    那丫头初时抵赖,吃打不过,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。

    已知都是薛婆勾引,不干他人之事。

    到明朝,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,打得他雪片相似,只饶他拆了房子。

    薛婆情知自己不是,躲过一边,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。

    兴哥见他如此,也出了这口气。

    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。

    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,写三十二条封皮,打叉封了,更不开动。

    这是甚意儿?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。

    虽则一时休了,心中好生痛切。

    见物思人,何忍开看? 话分两头,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,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。

    水路上任,打从襄阳经过。

    不曾带家小,有心要择一美妾。

    一路看了多少女子,并不中意。

    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,一县闻名。

    出五十金财礼,央媒议亲。

    王公到也乐从,只怕前婿有言,亲到蒋家,与兴哥说知。

    兴哥并不阻当。

    临嫁之夜,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,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,交割与三巧儿,当个陪嫁。

    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。

    旁人晓得这事,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,也有笑他痴呆的,还有骂他没志气的,正是人心不同。

     闲话休题。

    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。

    回到新安,一心只想着三巧儿。

    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。

    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,等丈夫睡着,悄悄的偷去,藏在天花板上。

    陈大郎早起要穿时,不见了衫儿,与老婆取讨。

    平氏那里肯认,急得陈大郎性发,倾箱倒箧的寻个遍,只是不见,便破口大骂老婆起来,惹得老婆啼啼哭哭,与他争嚷,闹吵了两三日。

    陈大郎情怀撩乱,忙忙的收拾银两,带个小郎,再望襄阳旧路而进。

    将近枣阳,不期遇了一伙大盗,将本钱尽皆劫去,小郎也被他杀了。

    陈商眼快,走向船梢舵上伏着,幸免残生。

    思想还乡不得,且到旧寓住下,待会了三巧儿,与他借些东西,再图恢复。

    叹了一口气,只得离船上岸,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,告诉其事,又道:“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。

    ”吕公道:“大郎不知,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,做了些丑事。

    去年兴哥回来,问浑家讨什么‘珍珠衫’。

    原为浑家赠与情人去了,无言回答。

    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,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。

    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,婆子安身不牢,也搬在隔县去了。

    ” 陈大郎听得这话,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。

    这一惊非小,当夜发寒发热,害起病来。

    这病又是郁症,又是相思症,也带些怯症,又有些惊症,床上卧了两个多月,翻翻覆覆只是不愈。

    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,陈大郎心上不安,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。

    请主人来商议,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,取些盘缠,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。

    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。

    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。

    水陆驿递,权是快的。

    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,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,送与承差,央他乘便寄去。

    果然的“自行由得我,官差急如火”,不勾几日,到了新安县。

    问着陈商家里,送了家书,那承差飞马去了。

    正是: 只为千金书信,又成一段姻缘。

    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,果是丈夫笔迹,写道:“陈商再拜,贤妻平氏见字:别后襄阳遇盗,劫资杀仆。

    某受惊患病,见卧旧寓吕家,两月不愈。

    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,多带盘缠,速来看视。

    伏枕草草。

    ”平氏看了,半信半疑,想道:“前番回家,亏折了千金资。

    据这件珍珠衫,一定是邪路上来的。

    今番又推被盗,多讨盘缠,怕是假话。

    ”又想道:“他要个的当亲人,速来看视,必然病势利害。

    这话是真,也未可知。

    如今央谁人去好?”左思右想,放心不下。

    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。

    收拾起细软家私,带了陈旺夫妇,就请父亲作伴,雇个船只,亲往襄阳看丈夫去。

    到得京口,平老朝奉痰火病发,央人送回去了。

    平氏引着男女,上水前进。

    不一日,来到枣阳城外,问着了旧主人吕家。

    原来十日前,陈大郎已故了。

    吕公赔些钱钞,将就入殓。

    平氏哭倒在地,良久方醒。

    慌忙换了孝服,再三向吕公说,欲待开棺一见,另买副好棺材,重新殓过。

    吕公执意不肯。

    平氏没奈何,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,请僧做法事超度,多焚冥资。

    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,随他闹吵,并不言语。

    过了一月有馀,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。

    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,料是守寡不终,又且囊中有物。

    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,何不留住了他,完其好事,可不两便?吕公买酒请了陈旺,央他老婆委曲进言,许以厚谢。

    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,那晓得什么委曲?不顾高低,一直的对主母说了。

    平氏大怒,把他骂了一顿,连打几个耳光子,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。

    吕公一场没趣,敢怒而不敢言。

    正是:羊肉馒头没的吃,空教惹得一身骚。

    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。

    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,与老婆商议,教他做脚,里应外合,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,两口儿连夜走了。

    吕公明知其情,反埋怨平氏,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,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,若偷了别家的,可不连累人!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,教他快些抬去。

    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,催促他起身。

    平氏被逼不过,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。

    雇人把灵柩移来,安顿在内。

    这凄凉景象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间壁有个张七嫂,为人甚是活动。

    听得平氏啼哭,时常走来劝解。

    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,极感其意。

    不勾几月,衣服都典尽了。

    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,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,再作区处。

    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,张七嫂道:“老身不好说得,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。

    死的没福自死了,活的还要做人,你后面日子正长哩。

    终不然做针线娘,了得你下半世?况且名声不好,被人看得轻了。

    还有一件,这个灵柩如何处置,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。

    便出赁房钱,终久是不了之局。

    ” 平氏道:“奴家也都虑到,只是无计可施了。

    ”张七嫂道:“老身到有一策,娘子莫怪我说。

    你千里离乡,一身孤寡,手中又无半钱,想要搬这灵柩回去,多是虚了。

    莫说你衣食不周,到底难守;便我守得几时,亦有何益?依老身愚见,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,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。

    得些财礼,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,你的终身又有所托,可不生死无憾?”平氏见他说得近理,沉吟了一会,叹口气道:“罢,罢,奴家卖身葬夫,旁人也笑我不得。

    ”张七嫂道:“娘子若定了主意时,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。

    年纪与娘子相近,人物齐整,又是大富人家。

    ”平氏道:“他既是富家,怕不要二婚的。

    ”张七嫂道:“他也是续弦了,原对老身说:不拘头婚二婚,只要人才出众。

    似娘子这般丰姿,怕不中意?”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,央他访一头好亲。

    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,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。

    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,论起手脚伶俐,胸中泾渭,又胜似他。

    张七嫂次日就进城,与蒋兴哥说了。

    兴哥闻得是下路人,愈加欢喜。

    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,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,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,两相依允。

    话休烦絮。

    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,祭奠毕了,大哭一场,免不得起灵除孝。

    临期,蒋家送衣饰过来,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。

    成亲之夜,一般大吹大擂,洞房花烛。

    正是:规矩熟闲虽旧事,恩情美满胜新婚。

    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,甚相敬重。

    一日,从外而来,平氏正在打叠衣箱,内有珍珠衫一件。

    兴哥认得了,大惊问道:“此衫从何而来?”平氏道:“这衫儿来得跷蹊。

    ”便把前夫如此张致,夫妻如此争嚷,如此赌气分别,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又道:“前日艰难时,几番欲把他典卖。

    只愁来历不明,怕惹出是非,不敢露人眼目。

    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。

    ”兴哥道:“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?可是白净面皮、没有须、左手长指甲的么?”平氏道:“正是。

    ”蒋兴哥把舌头一伸,合掌对天道:“如此说来,天理昭彰,好怕人也!”平氏问其缘故,蒋兴哥道:“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。

    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,得此衫为表记。

    我在苏州相会,见了此衫,始知其情,回来把王氏休了。

    谁知你丈夫客死。

    我今续弦,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,谁知就是陈商!却不是一报还一报!”平氏听罢,毛骨谏然。

    从此恩情愈笃,这才是“蒋兴哥重会珍珠衫”的正话。

    诗曰: 天理昭昭不可欺,两妻交易孰便宜? 分明欠债偿他利,百岁姻缘暂换时。

    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,一年之后,又往广东做买卖。

    也是合当有事,一日到合浦县贩珠,价都讲定。

    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,再不承认。

    兴哥不忿,一把扯他袖子要搜。

    何期去得势重,将老儿拖翻在地,跌下便不做声。

    忙去扶时,气已断了。

    儿女亲邻哭的哭,叫的叫,一阵的簇拥将来,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,痛打一顿,关在空房里。

    连夜写了状词,只等天明,县主早堂,连人进状。

    县兰准了,因这日有公事,分付把凶身锁押,次日候审。

     你道这县主是谁?姓吴名杰,南畿进士,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。

    初选原在潮阳,上司因见他清廉,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。

    是夜,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。

    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,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,凶身罗德,枣阳县客人,不是蒋兴哥是谁?想起旧日恩情,不觉痛酸,哭告丈夫道:“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,出嗣在母舅罗家的。

    不期客边,犯此大辟,官人可看妾之面,救他一命还乡。

    ”县主道:“且看临审如何。

    若人命果真,教我也难宽宥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两眼噙泪,跪下苦苦哀求。

    县主道:“你且莫忙,我自有道理。

    ”明早出堂,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:“若哥哥无救,贱妾亦当自尽,不能相见了。

    ” 当日县主升堂,第一就问这起。

    只见宋福、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,禀道:“因争珠怀恨,登时打闷,仆地身死。

    望爷爷做主。

    ”县主问众干证口词,也有说打倒的,也有说推跌的。

    蒋兴哥辨道:“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,小人不忿,与他急论。

    他因年老脚睒,自家跌死,不干小人之事。

    ”县主问宋福道:“你父亲几岁了?”宋福道:“六十七岁了。

    ”县主道:“老年人容易昏绝,未必是打。

    ”宋福、宋寿坚执是打死的。

    县主道:“有伤无伤,须凭检验。

    既说打死,将尸发在漏泽园去,俟晚堂听检。

    ”原来来家也是个大户,有体面的。

    老儿曾当过里长,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?两个双双叩头道:“父亲死状,众目共见,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,不愿发检。

    ”县主道:“若不见贴骨伤痕,凶身怎肯伏罪?没有尸格,如何申得上司过?”弟兄两个只是求告。

    县主发怒道:“你既不愿检,我也难问。

    ”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:“但凭爷爷明断。

    ”县主道:“望七之人,死是本等。

    倘或不因打死,屈害了一个平人,反增死者罪过。

    就是你做儿子的,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,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,心中何忍?但打死是假,推仆是真,若不重罚罗德,也难出你的气。

    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;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,你可服么?”弟兄两个道:“爷爷分付,小人敢不遵依。

    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,断得干净,喜出望外,当下原、被告都叩头称谢。

    县主道:“我也不写审单,着差人押出,待事完回话,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。

    ”正是,公堂造业真容易,要积阴功亦不难。

    试看今朝吴大尹,解冤释罪两家欢。

    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,如坐针毡,一闻得退衙,便迎住问个消息。

    县主道:“我如此如此断了,看你之面,一板也不曾责他。

    ”三巧儿千恩万谢,又道:“妾与哥哥久别,渴思一会,问取爹娘消息。

    官人如何做个方便,使妾兄妹相见,此恩不小。

    ”县主道:“这也容易。

    ”看官们,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,恩断义绝,如何恁地用情?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,因三巧儿做下不是,兴哥不得已而休之,心中兀自不忍,所以改嫁之夜,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。

    只这一件,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。

    今日他身处富贵,见兴哥落难,如何不救,这叫做知恩报恩。

    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,着实小心尽礼,更不惜费,宋家兄弟都没话了。

    丧葬事毕,差人押到县中回复。

    县主唤进私衙赐坐,说道:“尊舅这场官司,若非令妹再三哀恳,下官几乎得罪了。

    ”兴哥不解其故,回答不出。

    少停茶罢,县主请入内书房,教小夫人出来相见。

    你道这番意外相逢,不像个梦景么?他两个也不行礼,也不讲话,紧紧的你我相抱,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就是哭爹哭娘,从没见这般哀惨,连县主在旁,好生不忍,便道:“你两人且莫悲伤,我看你不像哥妹,快说真情,下官有处。

    ”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,那个肯说?却被县主盘问不过,三巧儿只得跪下,说道:“贱妾罪当万死,此人乃妾之前夫也。

    ”蒋兴哥料瞒不得,也跪下来,将从前恩爱,及休妻再嫁之事,一一诉知。

    说罢,两人又哭做一团,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,道:“你两人如此相恋,下官何忍折开,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,即刻领去完聚。

    ”两个插烛也似拜谢。

    县主即忙讨个小轿,送三巧儿出衙。

    又唤集人夫,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,都教兴哥收领;又差典吏一员,护送他夫妇出境。

    此乃吴知县之厚德。

    正是: 珠还合浦重生采,剑合丰城倍有神。

     堪羡吴公存厚道,贪财好色竟何人! 此人向来艰子,后行取到吏部,在北京纳宠,连生三子,科第不绝,人都说阴德之报,这是后话。

    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,与平氏相见。

    论起初婚,王氏在前;只因休了一番,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;又且平氏年长一岁,让平氏为正房,王氏反做偏房,两个姊妹相称。

    从此一夫二妇,团圆到老。

    有诗为证: “恩爱夫妻虽到头,妻还作妾亦堪羞。

     殃祥果报无虚谬,咫尺青天莫远求。

    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