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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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照。

    华安就烛光之下,看了一回,虽然尽有标致的,那青衣小环不在其内。

    华安立于傍进,嘿然无语。

    夫人叫:“老姆姆,你去问华安:‘那一个中你的意?就配与你。

    ’”华安只不开言,夫人心中不乐,叫:“华安,你好大眼孔,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?”华安道:“复夫人,华安蒙夫人赐配,又许华安自择,这是旷古隆恩,粉身难报。

    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,既蒙恩典,愿得尽观。

    ” 夫人笑道:“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。

    也罢!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,满他的心愿!”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,叫做:春媚、夏清。

    秋香、冬瑞。

    春媚掌首饰脂粉,夏清掌香炉茶灶,秋香掌四时衣服,冬瑞掌酒果食品。

    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,将四个唤出来。

    那四个不及更衣,随身妆束。

    秋香依旧青衣。

    老姆姆引出中堂,站立夫人背后。

    室中蜡烛光明如昼,华安早已看见了,昔日丰姿,宛然在目。

    还不曾开口,那老姆姆知趣,先来问道:“可看中了谁?”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,不敢说破,只将手指道:“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,足遂生平。

    ”夫人回顾秋香,微微而笑,叫华安且出去。

    华安回典铺中,一喜一惧,喜者机会甚好,惧者未曾上手,惟恐不成。

    偶见月明如昼,独步徘徊,吟诗一首: 徙倚无聊夜卧迟,绿杨风静鸟栖枝; 难将心事和人说,说与青天明月知。

     次日,夫人向学士说了。

    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,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。

    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,担东送西,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。

    择了吉日,学士和夫人主婚,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,鼓乐引至新房,合卺成婚,男欢女悦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夜半,秋香向华安道:“与君颇面善,何处曾相会来?”华安道:“小娘子自去思想。

    ”又过了几日,秋香忽问华安道:“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?”华安笑道:“是也!”秋香道:“若然,君非下贱之辈,何故屈身于此?”华安道:“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,不能忘情,所以从权相就。

    ”秋香道:“妾昔见诸少年拥君,出素扇纷求书画,君一概不理,倚窗酌酒,旁若无人。

    妾知君非凡品,故一笑耳!”华安道:“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,诚红拂、绿绮之流也!”秋香道:“此后于南门街上,似又会一次。

    ”华安笑道:“好利害眼睛!果然,果然!”秋季道:“你既非下流,实是甚么样人?可将真姓名告我。

    ”华安道:“我乃苏州唐解元也,与你三生有缘,得谐所愿。

    今夜既然说破,不可久留,欲与你图谐老之策,你肯随我去否?”秋香道:“解元为贱妾之故,不惜辱千金之躯,妾岂敢不惟命是从!”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,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,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,纤毫不取。

    共是三宗帐目,锁在一个护书箧内,其钥匙即挂在锁上。

    又于壁间题诗一首:“拟向华阳洞里游,行踪端为可人留。

    愿随红拂同高蹈,敢向朱家惜下流。

    好事已成谁索笑?屈身今去尚含羞,主人若问真名姓,只在康宣两字头。

    ”是夜雇了一只小船,泊于河下。

    黄昏人静,将房门封锁,同秋香下船,连夜望苏州去了。

    天晓,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,奔告学士。

    学士教打开看时,床帐什物一毫不动,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。

    学士沉思,莫测其故。

    抬头一看,忽见壁上有诗八句,读了一遍。

    想:“此人原名不是康宣。

    又不知甚么意故,来府中住许多时,若是不良之人,财上又分毫不苟。

    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,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?我弃此一婢,亦有何难。

    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。

    ”便叫家童唤捕人来,出信赏钱,各处缉获康宣、秋香,杳无影响。

    过了年余,学士也放过一边了。

    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,从阊门经过。

    家重看见书访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,其貌酷似华安,左手亦有枝指,报与学士知道。

    学土不信,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,并访其人名姓。

    家童复身到书访中,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,刚下阶头。

    家重乖巧,悄悄随之,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,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。

    背后察其形相,分明与华安无二,只是不敢唐突。

    家童回转书坊,问店主:“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?”店主道:“是唐伯虎解元相公。

    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。

    ”家童道:“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?”店主道:“那是祝枝山,也都是一般名士。

    ”家童-一记了,回复了华学士。

    学士大惊,想道:“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,难道华安就是他?明日专往拜谒,便知是否。

    ” 次日写了名帖,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。

    解元慌忙出迎,分宾而坐。

    学士再三审视,果肖华安。

    及捧茶,又见手白如玉,左有枝指。

    意欲问之,难于开口。

    茶罢,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。

    学士有疑未决,亦不肯轻别,遂同至书房。

    见其摆设齐整,啧啧叹羡。

    少停酒至,宾主对酌多时。

    学士开言道:“贵县有个康宣,其人读书不遇,甚通文理。

    先生识其人否?”解元唯唯。

    学士又道:“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,改名华安。

    先在小儿馆中伴读,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,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。

    因他无室,教他于贱婢中自择,他择得秋香成亲。

    数日后夫妇俱逃,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,竟不知其何故?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,并无其人,先生可略知风声么?”解元又唯唯。

    学士见他不明不白,只是胡答应,忍耐不住,只得又说道:“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,左手亦有枝指,不知何故?”解元又唯唯。

    少顷,解元暂起身入内。

    学士翻看桌上书籍,见书内有纸一幅,题诗八句,读之,即壁上之诗也。

    解元出来,学土执诗问道:“这八句乃华安所作,此字亦华安之笔,如何有在尊处?必有缘故,愿先生一言,以决学生之疑。

    ”解元道:“容少停奉告。

    ”学士心中愈闷道:“先生见教过了,学生还坐,不然即告辞矣!”解元道:“禀复不难,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。

    ”学士又吃了数杯,解元巨觥奉劝。

    学士已半酣,道:“酒已过分,不能领矣!学生惓惓请教,止欲剖胸中之疑,并无他念。

    ”解元道:“请用一箸粗饭。

    ”饭后献茶,看看天晚,童子点烛到来。

    学士愈疑,只得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 解元道:“请老先生暂挪贵步,当决所疑!”命童子秉烛前引,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。

    堂中灯烛辉煌,里面传呼:“新娘来!”只见两个丫环,伏侍一位小娘子,轻移莲步而出,珠珞重遮,不露娇面。

    学士惶悚退避,解元一把扯住衣袖,道:“此小妾也,通家长者,合当拜见,不必避嫌。

    ”丫环铺毡,小娘子向上便拜,学土还礼不迭,解元将学士抱住,不要他还礼。

    拜了四拜,学士只还得两个揖,甚不过意。

    拜罢,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,带笑问道:“老先生请认一认,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,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?”学士熟视大笑,慌忙作揖,连称得罪!解元道:“还该是学生告罪!”二人再至书房。

    解元命重整杯盘,洗盏更酌。

    酒中学士复叩其详,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,各各抚掌大笑。

    学士道:“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,少不得行子婿之礼。

    ”解元道:“若要甥舅相行,恐又费丈人妆奁耳。

    ”二人复大笑,是夜,尽欢而别。

    学士回到舟中,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,反覆玩味:“首联道‘拟向华阳洞里游’,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;‘行踪端为可人留’,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,担阁住了;第二联‘愿随红拂同高蹈,敢向朱家惜下流’他屈身投靠,便有相挈而逃之意。

    第三联‘好事已成谁索笑?屈身今去尚含羞。

    ’这两句明白;末联‘主人若问真名姓,只在康宣两字头。

    ’康字与唐字头一般,宣字与寅字头无二,是影着唐寅二字,我自不能推详耳。

    他此举虽似情痴,然封还衣饰,一无所取,乃礼义之人,不枉名士风流也。

    ”学士回家,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,夫人亦骇然。

    于是厚具装奁,约值千金,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。

    从此两家遂为亲戚,往来不绝。

    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活柄。

    有唐解元《焚香默坐歌》,自述一生心事,最做得好!歌日: 焚香嘿坐自省已,口里喃喃想心里。

     心中有甚害人谋?口中有甚欺心语? 为人能把口应心,孝弟忠信从此始。

     其余小德或出入,焉能磨涅吾行止。

     头插花枝手把杯,听罢歌童看舞女。

     食色性也古人言,今人乃以为之耻。

     及至心中与口中,多少欺人没天理。

     阴为不善阳掩之,则何益矣徒劳耳。

     请坐且听吾语汝,凡人有生必有死。

     死见阎君面不惭,才是堂堂好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