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传题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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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传题旨 十里松音蒋子山,暮烟收尽梵宫宽。

     夜深更向紫薇宿,坐久始知凡骨寒。

     一派石泉流沆瀣,数廷霜竹颤琅玕。

     大鹏洵有抟风便,还许鹪鹩附羽翰。

     此诗乃郏正夫教儿子就学于王荆公,把这诗引见,并勉儿子奋志读书的意思。

    然读书不过为着功名两字,却不知读书是尽其在我,功名自有天命。

    假如人根器浅薄,禀性又懒惰,动不动想到某年上登科,某年上发甲,满口胡柴,不知分量。

    此等妄人,自不必说起。

    还有一等天生好资性,又好才学,准准的十年窗下,铁砚磨穿。

    若问到一举登科,尽付与东流之水,此是为何?大抵发达之人,一来是祖宗一陰一德,二来要自己功夫。

    有德者天必有报,有学者天又惜其若心,报以今生富贵。

    总之有个定数,一毫勉强不得。

    写得出手,才见学问,到得已身,才是功名。

    决不可画饼充饥,徒成话柄。

    正是: 富贵未来休妄觊,功名到手始为真。

     鹪鹩欲奋图南翮,徒被时人笑破唇。

     话说宋孝宗淳熙年间,有一书生,姓仰名邻瞻。

    父亲仰望,是富一陽一县中户人家,妈妈曹氏,两口儿生平好善。

    在今人说好善,不过是造佛斋僧。

    但不知佛生于西天竺,那要人旃檀当塑?若是云游僧道,龙蛇浑杂,还有饮酒贪一一婬一一,劫财害命,胜于强盗十倍者,一般结伙游方。

    难道斋了这样和尚,便叫做行善?所以会修行者,救人饥寒,解人仇怨,隐讳人过失。

    遇穷人死不能殓者,舍棺木,或见荒郊野水,死骸暴露,收捞埋葬。

    又次一等,修建桥梁,补葺道路,这都是现在好事。

    仰家两口老头,行了三十年善事,家计日渐贫寒。

    只这一个读书儿子,早暮攻收,年到三四十岁,依然一领青衿。

    赖有结发妻子姚氏,绩麻织布,克尽女功。

    然除了读书的吃死饭,一家之中,出气多进气少。

    单靠着书包翻身,博一日甘来苦尽。

    那知时运不到,日穷一日。

    虽不懊悔几十年空行方便,然到得事体艰难,未免生出许多聒噪。

     仰邻瞻从此厌苦家中冗杂,寄居报恩寺中读书。

    古来佛在西天懈慢国之极边极际,国名安乐,本与中国不通。

    汉明帝时,西僧二人,以白马驼经四十二章来进。

    明帝缄于兰台石室,自此广兴佛法。

    至于梁武帝,尤极尊崇,遍处都是招提兰若。

    梁武帝姓萧,所以凡有佛有僧之处,皆名萧寺。

    仰邻瞻本是善门子弟,见此清净法门,朝钟暮鼓,诵经念佛,分明离却火坑,来到清凉世界,深喜其幽寂。

    又与主僧听虚和尚,甚说得来,因此也绝戒劳膻,随僧茶饭。

    只多了几茎头发,却便是一个不剃头的大知客。

     自早春到寺,倏忽便是六月。

    一日正当赤日当空,流火铄金之际,仰邻瞻自觉得圣贤对面,彻骨清凉。

    偶闲空些,便纵笔题— 下古风一篇,题曰六月吟,古风云: 曦轮猪野柘杉松,火焚泰华云如峰。

     天地炉中赤烟起,江湖煦沫烹鱼龙。

     狰狞渴兽唇焦断,峻翮无声落睛汉。

     饥民逃生不逃热,血迸背皮流若汗。

     玉宇清宫彻罗绮,渴嚼冰壶森贝齿。

     炎风隔断珍珠帘,池口金龙吐寒水。

     象床珍簟凝流波,琼楼待月微酣歌。

     王孙昼夜纵娱乐,不知苦热还如何。

     吟罢,恰当月逢三五,分外清光。

    夜气既升,炎威稍减,忽然墙外有女人声音,说道:“热犹自可,只过世的人不见天日,真好苦也!”随又吟道: 淮右东瓯路渺茫,游魂依旧各他方。

     此中十载身前梓,何处三生梦里香。

     腋气欲除荒草破,麦舟将去夜台凉。

     莫言伴读无磷火,泣断啼鹃刻漏长。

     邻瞻听了大惊道:“这语言诗句,分明是鬼,真好奇怪!”话声未了,听虚和尚叩门送茶,说:“官人今日热否?”邻瞻道:“热自不消说起,还有一桩奇事。

    ”和尚道:“有何奇事?”邻瞻道:“适来玩月就凉,忽听得墙外有一女人声音,说热犹自可,只过世的人,不见天日,真好苦也。

    说罢又吟诗八句,这可不是个怪事!”因将鬼诗,念与他听,和尚道:“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。

    此鬼时有声响,然不作祟祸人,官人休得惊慌。

    ”邻瞻道:“这棺中还是何人?”和尚道:“先年淮安进士伊尔耕,往温州赴任,路经富一陽一,何期小姐暴死舟中,权将此棺寄于本寺西廊之下。

    及伊尔耕历官东瓯,全家疫病而死,致此女十年无人收葬。

    每到风清月白之夜,或吟诗,或怨叹,凄惨异常。

    但不曾有成篇诗句,想必见官人是才子,故此特地出头。

    今细详诗中之意,却是求人埋葬,官人是善门子弟,何不发此心意,以慰旅魂?”邻瞻道:“此愿亦易。

    我若得寸进,便当营一窆,以妥其灵。

    只是我这功名心愿,何时尝得?”和尚道:“人有善念,天必从之。

    贤乔梓积德累仁,前程自然远大,但在迟速之间耳,何悉此愿不遂。

    ”两人茶罢,各自就寝。

    诗云: 梵钟声断野烟空,旅魄哀吟啸暮风。

     肯惜佳城藏玉骨,不教重泣月明中。

     是年正当贡举,那知贡举官乃龙图阁学士汪藻起。

    这汪藻起昔年未发迹时,与瑞州高安人郑无同在国学相好,两人结为八拜之交,约定日后有个好处,同享富贵。

    何期双双同进试场,起登科,无同落第。

    虽则故人情重,终须位隔云泥,各人干各人的事。

    藻起颇有文名,得授馆职,一日对郑无同道:“以兄之才,必非小就。

    我虽叨在宦途,要举荐你广游大人门下,不过顺风吹火,不为难事。

    但良材浊用,甚是可惜。

    兄但放心入山读书,一应盘费,俱在于我。

    且待宾兴之日,或我执掌文衡,或在文场提调,或内帘总裁,凡可用力之处,便来相约,自有话说。

    ”郑无同道:“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。

    吾兄垂念故人,足征高谊,但愿此日兄弟,他年转为师生,这便弟的侥幸了。

    ”自此郑无同归高安读书,汪藻起在仕途作宦,历官至龙图学士。

     那时南北请和,藻起充使臣往贺金主千秋,还朝便道归家,召知贡举。

    藻起要践那二十年朋情宿约,密遣人约郑无同至富一陽一报恩寺相会。

    原来藻起当初也曾寓在报恩寺看书,有愿后日登科,或有幸典选文衡,当于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宝阁,今日果遂其愿,于贡举命下之前,先到报恩寺来,开疏建阁。

    郑无同得了消息,即从高安来候见藻起。

    可知宋朝关防尚宽,一个应举秀才,与大座师两相宾主,全无回避。

    郑无同星夜赶至报恩寺,见了汪藻起,藻起留住小饮。

    听虚和尚原是旧日相知,亦得预坐。

    酒罢,藻起令听虚暂避,携了无同之手,各处观看。

    自殿上走到西郎,正是伊小姐停丧之处,四顾一看,并无耳目,藻起低声对无同道:“二十年陈话,不觉始遂初心。

    可将程文易义冒中,迭用三个古字,以此为眼,切勿差误!”无同领诺作谢,随即相别,都各起身。

    藻起开船,望上江驿起发。

    无同另将小船。

    前后而行。

    既此同学弟兄,一个官到主文,一个尚为科举应试,真正学无前后,达者为先。

    后人曾有诗说汪藻起郑无同故事,诗云: 二十年前比弟兄,一般灯火一般红。

     凭将明远楼头月,照彼麻衣侍至公。

     当时仰邻瞻,因汪藻起停邮于此,人从喧闹,暂归家中。

    待到去后,方才至寺,笑一声道:“我家老座师,将到临安矣。

    不知可有福分,招得我这好门生。

    ”到了晚间,点灯观书,须臾神思昏倦,便思起来散步。

    只见一座院子,却像闺阁一般,中有一少年女子,淡妆靓服,举手对邻瞻道:“妾与君子,忝辱比邻。

    君攻书史,妾事女红。

    但君子不晓得我闺房中针指,我却晓得君子文案间翰墨。

    大抵礼别君臣,春秋辩夷重夏;经首二典,终八诰;毛诗遵四始,分六义。

    周易上无论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,只要题冒中,守定三个古字作眼,此是通场举子不能想到,须切记之!妾生在淮南,长游东越。

    钱塘一滴水,永断归帆;萧寺十年秋,全无鱼腹。

    虽龙眠居士,荒芜南北山头;奈西土文王,未掩羽毛残骼。

    倘先君有再返之魂,自当结草,即贱妾有通灵之路,更胜衔环。

    言之痛心,不觉泪下。

    ”方在凄惨之时,只见一青衣人报道:“老爷老夫人,从兰溪下来,将次船到桐庐。

    ”邻瞻回头一看,不觉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

    思想梦中之意,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显灵,只是其中意味,好生难解。

    诗云: 一坯方许安玄魄,三古先从梦里传。

     始信积金输积德,一陰一功端的可通天。

     且说郑无同领了汪藻起密语,未曾考试,先把一个省元,瘪在荷包里。

    到得临安,帝乡风土,十分富贵。

    兼且名山胜水,天下所无,酒楼妓馆,随地皆是。

    无同意气洋洋,迷恋花酒。

    今日游湖,明日看潮,弄得形销气弱。

    家僮阻劝,反加打骂。

    有几个同笔砚的朋友,见他一一婬一一纵无度,亦苦口谏,也只是不听。

    从来忠告善道,不可则止,自此再没一个睬他,恣意放肆。

    及到临场,以宿酒过度,兼冒早寒,霎时头疼身热,霍乱吐泻,百病攒身,口发谵语。

    吓得家人们,手忙脚乱,求神问卜,延医服药,眼见得不能入试了。

    挫过头场,到二场三场,纵然身子健旺,也是无用。

    可惜汪座师二十年一点热肠,不觉冰消瓦解。

    却不知场中倒有程文易义中,连连下三个古字的人在那里了。

    这方是: 状元瘪在荷包里,又被京师剪绺多。

     却说仰邻瞻,得了西廊女鬼之梦,牢记于心。

    看看试期将近,也收拾书囊至临安候试。

    到二月初九头场,有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一易题。

    仰邻瞻悟到梦中所言,周易上无论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,只要题冒中守定三个古字作眼,乃直挥道: 一陰一数为一,偶也;一陰一性为坤,顺也。

    以地道明坤义而首言元,以一陽一刚先一陰一顺而继言象。

    求其地类,而以行地之物当之,则北马之卢。

    求其一陰一不兼一陽一,而以减乾之半应之,则朋得西南之得。

    古伏羲以所画之奇偶,俾之文王;古文王以元亨利贞所系之词为象者,俾之周公;古周公以所系词断吉凶者为爻,以足伏羲文王之义。

    固知乾非坤德不彰,而厚德载物,此所以为地势也。

     汪藻起阅到此卷,见连用三古字为冒,通场未见,而文势亦开爽简劲,定然是郑无同无疑,随批上上卷,放于前列。

    及至临期拆号一看,乃富一陽一仰邻瞻,并非是高安郑无同。

    汪藻起以为奇怪,此时各经房分考官,及大提调内外监场官,众目咸在,一时改换不得。

    是科状元,乃昆山卫泾,放榜之后,大宴琼林。

    六街三市,急看新进士游街。

    喧阗道路,挨挤不上。

    单单剩这个有关节无福分的郑元同,独在下处纳闷,与别个下第不同。

    琼林宴罢,各进士除了公参,还有私谒。

    仰邻瞻会过诸同年之后,独自来拜见座师。

    汪藻起因这三个古字,疑惑在心,便问道:“功名虽有定数,文义出自心胸。

    易义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,只言坤义可也,何必并及乾卦?”邻瞻道: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