艳异编续集卷四
关灯
小
中
大
一女名羞花,年已及笄,风流俊雅,尤长于诗。
溧水士人章文焕,与窦为中表亲,然亦才貌出类,人以聪俊章郎称之,自幼每过窦家,时雍甚爱重之。
尝戏指女曰:“长必以妹配汝。
”生女亦各留意。
乃私为之诗,曰:春风连理两枝梅,曾向罗浮梦里来。
分忖东君好调护,莫教移傍别人开。
羞花踵韵答之曰:庚岭清香一树梅,凌寒不许蝶蜂来。
料应一点春消息,留向孤山处士开。
生女情好甚勤,或与之对酌灯下,或与之吟眺花前,时雍不之禁也。
一日,文焕、羞花会于迎晖轩下,相与弃棋。
文焕吟之曰:“纷纷车马渡河津,黑白分明目下真。
”羞花续曰:“莫使机关争胜负,两家人是一家人。
”生女大笑。
又铺紫氍毹于中庭,摊牌较胜。
文焕笑曰:“但要合着油瓶盖。
”羞花笑曰:“只恐贪花,不满三十耳。
”文焕兴浓,求与之合。
羞花变色曰:“概为正配,岂效鹑奔?妾虽至愚,决非金夫而不有躬也。
兄何忽略如此?”文焕跽而言曰:“人心翻覆,势若波澜。
倘他日以兄妹为辞,将如之何?”羞花语塞,遂相交会。
既而,柳眉半蹙,玉笋微寒,有体弱不胜之状,两情缱绻,极尽淫乐。
文焕低吟曰:鸾凤相交颠倒颠,武林春色会神仙。
轻回杏脸色钗坠,浅蹩蛾眉云鬓偏。
羞花续曰:衣惹粉花香雪散,帕沾桃浪嫩红鲜。
迎晖轩下情无限,绝胜人间一洞元。
两情欢足。
羞花脱臂上金钏一双与生曰:“好赏此钏,是即主盟。
”文焕拜而受之。
未几,时雍知觉,恐终败露,召生谓曰:“汝宜速回,倩媒求聘也。
”文焕拜谢将行,羞花私贻馈赆,且叮咛“早来”,饮泣而别。
文焕回见父母,备陈其情,父母悦从,卜日下礼。
羞花因念生之故,寻命家人致缄,文焕启视,乃集古绝句十首。
其一:绣户纱窗北里深,灯昏香烬拥寒衾。
故园书动经年别,蒲地月明何处砧。
其二:嗟君此别意何如,闲看江云思有余。
愁傍翠蛾分八字,酒醒孤枕雁来初。
其三:风带潮声枕章凉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
朱门深闭烟霞暮,一点残灯伴夜长。
其四:乱愁依旧锁眉峰,为想年来樵悴容。
离别几宵魂耿耿,碧霄何路得相逢。
其五:双垂别泪越江边,待月东林月正圆。
云鬓罢梳还对镜,恐惊憔悴入新年。
其六:欲于何处寄相思,懒对妆台拂画眉。
咫尺烟江几多地,好风偏自送佳期。
其七:强拂愁眉下小楼,感时伤别思悠悠。
同来不得同归去,几度高吟寄水流。
其八:百忧如草雨中生,十指宽催玉箸轻。
惆怅溪头从此别,子规枝上月三更。
其九:寒窗灯尽月斜辉,桃李阴阴柳絮飞。
春色恼人眠不得,高楼独上思依依。
其十:绿杨红杏蒲城春,不见当时劝酒人。
闻说驾啼却惆怅,带围宽尽小腰身。
文焕得诗,不胜欢悦。
随即备札,倩媒求聘,择期人赘。
合卺之夕,时雍欲试生才,即席上宣言曰:“门栏撤帐,不必旧词。
今要新人,口占为之,毋容思索可也。
”文焕作催妆诗二绝云:红摇花烛二更过,妆就风流体态多。
织女莫教郎待久,速乘鹤驾渡银河。
又:笙歌鼎沸满华堂,深院佳人尚晏妆。
愿得早乘云驭降,张郎久待杜兰香。
时雍贺客大奇其才,赞之不容口。
生女会晤,重整新欢。
而佳人才子之情遂矣。
好事者皆作诗纪之,褒而成帙,号《金钏集》,行于当世。
宝环记淳熙中,有阮生名华,美姿容。
赋性温茂,犹善丝竹,时以三郎称之。
上元夜,因会其同游,击筑飞觞,呼卢博胜,约为长夜之欢。
既而相携踏于灯市。
时漏尽铜龙,游人散矣,仰观皓月蒲轮,浮光耀采。
华欣然曰:“当此景而归枕席,奈明月笑人。
孰若各事所能,共乐清光之下。
”众曰:“善。
”一友能歌,华吹紫玉萧和之,声人云表。
近居有女玉兰,陈太常子也。
灯筵方散,步月于庭。
忽闻玉管呜呜,因命侍儿窥之。
还曰:“阮三郎会交于彼。
”兰颔之数四,凝睬者久之。
因低讽一绝曰:夜色沉沉月满庭。
是谁吹彻绕云声?呜呜只管翻新调,那顾愁人泪染襟。
遂怏怏而入。
华等曲终各散去,明夜复会于此,如是数夕皆然。
一夕,众友不至,华独徘徊星月之下。
自觉无聊,乃吹玉萧一曲自娱,未终,忽一双鬟冉冉而至,华戏谓曰:“何氏子冒露而行?”鬟笑曰:“某陈宅侍儿也。
因小姐玩月于庭,闻萧心醉,特遣妾逆郎,以图清夜之话。
”华思曰:“彼朱门若海,阍寺守之。
倘有不虞,何以自解?”因谢之曰:“予萎焉燕侣,敢望凤俦,既辱辱音,倍加雀跃。
但云朗隔若天汉,露草畏乎夜行,愿酌斯心,达之幸也。
”侍儿去。
俄顷复至,出一物,曰:“如郎见疑,请以斯物为质。
”华视之,乃镶金约指环也。
遂约之于指,无暇疑思,心喜若狂,随之俱往。
至三门,月色如昼,见兰独倚小轩,衣绛绡衣,幽姿雅态,风韵翩然。
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。
方欲把臂诉衷,忽闻传呼声,兰即遁去。
华狼狈而归。
寝不成寐,因吟一词曰:玉萧一曲无心度,谁知引入桃源路。
邂逅曲栏边,匆忙欲并肩。
一时风雨急,忽尔分双翼。
回首洛川人,翻疑化作云。
遂日仿惶于陈氏之居,而香阁沉沉,无媒可达。
日为赢瘦,寝食皆忘。
父母及兄百方问之,皆隐而不露。
有友张远,华之至交也。
闻华病,往视之,因就榻究其病源。
华沉吟不答,惟时时以目顾其手,呜咽不胜。
远因逼视之,惟指约一环而已。
远会其意,因曰:“子有所遇乎?倘可致力,弟当力图之。
”华终日支吾,而远苦叩不已。
华度其可与谋,因长叹曰:“异香空染,贾院墙高,翠羽徒存,洛川云散,更何言哉!”远得其曲折,因曰:“彼重门深锁,握手诚难,幸有此环,容仆试筹之可也。
”遂袖之而出。
凝目于陈氏之门,以窥其罅。
俄顷,一尼自其门出,迹其踪视之,乃避尘庵之尼。
远喜曰:“吾计得矣。
”遂尾尼至庵,出一白镪于前曰:“有事相烦,倘师能成之,当图重报。
”尼叩其详,远曰:“吾友阮郎,钟情于陈太常之女。
彼此相慕,会面无期。
闻师素游其门,愿得良谋,以图一晤。
”尼始有难色,远恳之数四,始曰:“俟有便可乘,当相报也。
”遂收其环而别。
次日,尼清晨至陈大常家,见兰着杏黄衫子,云舍半偏,从其母摘玫瑰于庭。
见尼至,惊谓曰:“露草未干,梁燕犹宿,师来何若此早?”尼笑曰:“不辞晓露而至,特有所请耳。
”其母问之,曰:“敝庵新铸大士宝像,翌日告成。
愿夫人同小姐随喜一观,为青莲生色。
”其母曰:“女子差长,身当独行。
”时兰方抱郁无聊,正思闲适,闻母不许,颜微佛然。
尼再四怂恿,夫人因许共往。
遂延早膳,兼致闲谈。
尼因耳目四集,终难达情,遂推更衣于小轩僻所,兰蹑其后,因与俱行。
尼遂微露指环,兰触目心惊,即把玩不已,逡巡泪下,不能自持。
因强作笑容,叩其所自。
尼曰:“日有一郎,持此祷佛,幽忱积恨,顾影伤心。
默诵许时,遂施此环而去。
”兰复叩其姓名,遂欷泣下。
尼故惊曰:“小姐对此而悲,其亦有说乎?”兰羞怩久之,遂含泪言曰:“此情惟师可言,亦惟师可达。
但摇摇不能出口耳。
”尼强之,曰:“昔者,闲窥青锁,偶遇檀郎,欲寻巫峡之踪,遂解汉江之佩。
脱兹金指,聊作赤绳,蝶梦徒惊,鹊桥未架。
适逢故物,因动新愁耳。
”尼曰:“小姐既此关情,何不一图觌面?”兰叹曰:“秦台凤去,梦岫云迷。
一身静锁重帏,六翮难生弱体。
欲图幸会,除役梦魂耳。
”尼见凄惨情真,遂告以所来之故。
兰喜极不能言,惟笑颔其首而已。
因出所题《闺怨》便作回音。
其一曰:日永凭栏寄很多,恹恹香阁竟如何?愁肠已自如针刺,那得闲情绣绮罗。
其二曰:清夜凄凄懒上床,挑灯欲自写愁肠。
相思未诉魂先断,一字书成泪万行。
其三曰:玉漏催残到枕边,孤帏此际转凄然。
不知寂寞嫌更永,却恨更筹有万千。
其四曰:朝来独向绮窗前,试探何时了此缘。
每日殷勤偷问卜,不知掷破几多钱。
因更出一环,并前环付尼,临别曰:“师计固良,第恐老母俱临,元其隙耳!”尼笑曰:“业已筹之,小姐至庵,但为倦极思睡,某当有计耳。
”尼因出别夫人,往复远信。
未行数步,远已迎前,遂同至阮所,以诗及环付之。
华喜不自持,病立愈矣。
遽起栉沐。
夜分以肩舆载至尼庵,匿于小轩邃室。
次晨,夫人及兰果联翩而至。
尼延茶毕,遂同游两廊。
卓午,兰困倦不胜,时欲隐几,尼谓夫人曰:“小姐倦极思寝耳。
某室清幽颇甚,能暂憩而归乎?”夫人许诺。
遂送一小室中,更外为加钥。
兰入其内,果幽雅绝伦。
旁设一门,随手可启,兰正注目,忽华自床后冉冉而来。
兰惊喜交加,令其蹑足,两情俱洽,遂笑解罗襦。
虽戏锦浪之游鳞,醉香丛之迷蝶,亦不足喻也。
欢好正浓,而华忽寂然不动,兰惊谛视,已声息杳如。
遂惶惧不胜,推之床壁,噘然而起,遽整云鬟。
母虽讶其神色异常,第以为疾作耳,遂命舆别尼而归。
舆音未寂,张远及华之兄至,谓尼曰:“事成否?”尼笑曰:“幸不辱命。
”远问:“三郎何在?”尼指其室曰:“犹作阳台梦未醒耳。
”遂推门共入。
唤之数四,近而推之,死矣,各相失色元言。
因思其久病之躯,故宜致是。
遂归报其父,托言养病于庵而殂,其事遂隐,而人无知者。
惟兰中心郁结,感慨难伸。
几寤寐之间,无非愁恨,乃续前之四韵。
其一曰:行云一梦断巫阳,懒向台前理旧妆。
憔悴不胜羞对镜,为谁梳洗整容光。
其二曰:几向花间想旧踪,徘徊花下有谁同?可怜多少相思泪,染得花枝片片红。
其三曰:一自风波起楚台,深闺冷落已堪哀。
余烟空自消金鸭,耶得芳心化作灰。
其四曰:云和独抱不成眠,移向庭前月满天。
别怨一声双泪落,可怜点点湿朱弦。
自此终日恹恹,遂已成娠,其母察其异,因潜叩。
兰度不可隐,遂尽露其情,且涕泣而言曰:“女负罪之身,死无足惜。
所以厚颜苟存者,为斯娠在耳。
倘母生之,为阮氏之未亡妇,足矣。
”母乃密白于太常。
始犹怒甚,终亦无奈。
遂请阮老于密室,以斯情达之,阮亦忻然,因托言曾聘于华者,遂迎之以归。
数月而生一子,取名学龙。
兰遂蔬缟终身,目不窥户。
后龙年十六而登第,官至某州牧,兰因受旌焉。
彩舟记福州守吴君者,江右人。
有女未笄,甚敏慧,玉色浓丽,父母钟爱之,携以自随。
秩满还朝,候风于淮安之版闸。
邻舟有太原江商者,亦携一子,其名曰情。
生十六年矣,雅态可绘,敏辩无双。
其读书处,正与女窗相对。
女数从隙中窥之,情亦流盼,而无缘致殷勤。
偶侍婢有濯锦船舷者,情赠以果饵,问:“小娘子许适谁氏?”婢曰:“未也。
”情曰:“读书乎?”曰:“能。
”情乃书难字一纸,托云:“偶不识此,为我求教。
”女郎得之微晒,一一细注其下。
且曰:“岂有秀才而不识字者?”婢还以告。
情知其可动,为诗以达之曰:空复清吟托袅烟,樊姬春思满画船。
相逢何必蓝桥路,休负沧波好月天。
女得诗,愠曰:“与尔暂相萍水,那得以绝句撩人。
”欲白父笞其婢。
婢再三恳,乃笑曰:“吾为诗骂之。
”乃缄小碧笺以酬,曰:自是芳情不胜春,春光何事恼闺人。
淮流清浸天边月,比以郎心向我亲。
生得诗大喜,即令婢返命,期以今宵启窗虔候。
女微晒曰:“我闺筛幼怯,何缘轻出,郎君岂无足者耶?”生解其意。
候人定,蹑足蹬其舟,女凭栏待月,见生跃然,携肘入舟,喜极不能言,惟嫌解衣之迟而已。
女羞涩娇懔,噤不能畅情。
抚弄久之方洽。
其婉娈胶密之态,虽吴生妙染,不能模写万一也。
既而体慵神荡,各有南柯之适。
风便月明,两舟解缆。
东西殊途,顷刻百里。
江翁晨起,觅其子不得,以为必登溷坠死淮流。
返舟求尸,茫如捕影,但临渊号恸而去。
天明,情披衣欲出,已失父舟所在。
女惶迫无计,藏之船旁榻下。
日则分饷羹食,夜则出就枕席。
如此三日,生耽于美色,殊不念父之离邈也。
其嫂怪小姑不出,又撰兼两人,伺夜窥觇,见姑与少男子切切私语。
白其母,母恚不信,身潜往视,果然。
以告吴君,吴君搜其舱,得情榻下。
拽其发以出,怒目,砺刃其颈,欲下者数四。
情忽仰首求哀,容态动人。
吴君停刃叱曰:“尔为何人,何以至此?”生具述姓名,且曰:“家本晋人,阀阅亦不薄。
昨者猖狂,实亦贤女所招。
罪俱合死,不敢逃命。
”吴君熟视,久之,曰:“吾女已为尔所污,义无更适之理。
尔肯为吾婿,吾为尔婚。
”情拜位幸甚。
吴君乃命情潜足挂舵上,呼人求援,若遭溺而幸免者,庶不为舟人所觉。
生如戒,吴君令篙者掖之,佯曰:“此吾友人子也。
”易其衣冠,抚之如子。
抵济州,假巨室华居,召傧相,大讲合婚之仪。
舟人悉与宴,了不知其所由。
既自京师返筛,延名士以训之,学业大进。
又遣使诣太原,访求其父。
父喜,赉珍聘至楚,留宴累月,乃别。
情二十三领乡荐,明年登进士第。
与女归拜翁姑,会亲里,携家之官。
初为南京礼部主事,后至某郡大守,膺翟之封。
有子凡若干人,遐迩传播,以为奇遇云。
晁采外传大历中,有晁采者,小字试莺,女子中之有文而能言者也。
与母独居,深娴翰墨,丰姿艳体,映带一时。
有尼常出入其家,言采美丽,为天下冠:不施丹铅,而眉目如画;不佩芳芷,而体恒有香;不簪珠翠,而鬟鬓自冶。
尝见其夏月着单衫子,右手攀竹枝,左手持兰花扇,按膝上,注目水中游鱼,低讽竹枝小词,若黄莺学啭,真神仙中人也。
性爱看云,其尤爱者,赤黑色也。
故其室名曰:“窥云室”,其馆名曰“期云馆”。
一日,兰花始发,其母命赋之。
采即应声曰:隐于谷里,显于澧浔;贵比于白玉,重匹于黄金;既入燕姬之梦,还鸣宋玉之琴。
其敏慧若此。
少与邻生文茂笔札周旋,每自誓言,当为伉俪。
及长而散去,犹时时托侍女通殷勤。
茂尝春日寄以诗曰:美人心共石头坚,翘首佳期空黯然。
安得千金遗侍者,一烧鹊脑绣房前。
其二曰:晓来扶病镜台前,元力梳头任髻偏。
消瘦浑如江上柳,东风日日起不眠。
其三曰:旭日瞳瞳破晓霾,遥知妆罢下芳阶。
那能飞作梧花凤,一集佳人白玉钗。
其四曰:孤灯才灭已三更,窗雨无声鸡又鸣。
此夜相思不成梦,空怀一梦到天明。
采得诗,因遣侍儿以青莲子十枚寄茂,且曰:“吾怜子也”。
茂曰:“何以不去心?”侍者曰:“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。
”茂持啖未竟,坠一子于盆水中。
有喜鹊过,恶污其上,茂遂弃之。
明早,有并蒂花开于水面,如梅英大。
茂因喜曰:“吾事济矣。
”取置几头,数日始谢,房亦渐长。
剖之各得实五枚,如所来数。
茂即书其异,托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