剪灯余话卷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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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剪灯余话卷三 凤尾草记 明朝洪武年间,有一个姓龙的读书人,本来是南京人。

     他的远祖在宋朝时做京官,后来跟随隆[礻右]花孟太后南迁,就在江西安了家,子孙繁衍,世代保持读书人的本色。

    龙生排行第八,六七岁时,年长的人教他诗词,他听完就能背诵。

    九岁时就通晓属对,作五、七言和绝句诗都值得一看,众人都赞扬他聪明。

     龙生有一个姑姑嫁给祖家,她特别喜欢龙生,龙生常往来于姑姑家中,那里的人对他也十分熟悉。

    他姑父有个异母兄弟,虽然住在一起。

    但是分灶吃饭。

    这个异母兄长已经亡故,只有嫂嫂练氏和二个儿子三个女儿还在。

    三女中大女、二女都已嫁人,只有小女儿待字闺中,长得非常漂亮,比龙生大三岁。

    龙生虽然是少年,但聪颖敏捷,又和顺谨慎,并不贪玩。

    并且善于观察别人的意思。

    所以祖氏一家听到龙生来,没有一个不喜欢的,小女儿也把龙生看作自家兄弟,不再回避。

     练氏听龙生的姑姑称赞龙生好学上进,很想让龙生做自己的小女婿,而小女儿也眷恋注目龙生。

    祖家庭院里有一株凤尾松,已经有百年树龄。

    龙生有一天在凤尾松旁吟诵,小女儿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,就走近龙生,在凤尾树下对龙生说道:“家母听您姑姑夸您聪明,想把我许配给您,我也愿意做您的妻子,托您姑姑作主,只是不知道您父母意下如何?假如我们因缘相合,能够成为夫妇,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!不然的话,我嫁的人,不是商人的儿子,就是田家的儿子,纵然是金玉堆满堂屋,田地连成东西,我还是不愿意。

    ” 龙生说:“能够有你作为妻子,我一生就心满意足了。

    ”于是两人指着凤尾松发誓:“如果我们的好事能成功,那么凤尾松就开花结果;事情如果不能成功,那么凤尾松就根枯叶死。

    ”盟誓完毕,大家就散开了。

     龙生在祖家逗留周旋,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他,小女儿更加敬慕他。

    有一次,她曾经亲自送茶给龙生,龙生接了茶后,开玩笑说:“茶已经喝了,就不怕不成功了。

    ”家里人听到后,也不问他们而当作事实接受了。

    不巧龙生的姑姑与练氏妯娌对立,并不和睦,所以她表面上怂恿赞成这件事,暗地里却阻拦反对,因而龙生的父母犹豫不决,但女方并不知道这个情况。

    龙生曾告诉女子说:“你既然不便马上议婚,我也不能马上纳聘,我回去与家母商议,必定要让你做我的妻子才罢休。

    ”小女儿家里很贫穷,从来不曾有丝织的衣服上身,也从不施用脂粉。

    但是,荆枝为钗,粗布为裙,却打扮得整整齐齐,身上没有一点脏斑。

    甚至是裹脚布,也洗得雪白。

    再加上她性格平和,特别柔顺,纺织的精美,剪裁的灵巧,在全家族中是头一位。

    两个嫂嫂对她十分妒忌,她也不计较。

    龙生看重她的为人,更加有与她成为伉俪的决心,但是良媒难得,姑姑又不极力赞成,两下里拖延,岁月慢慢地流逝。

     龙生行过冠礼之后,就去参加科举考试,到女子家的机会渐渐稀少。

    但是女子想念龙生,从来没有忘怀过,只有她母亲知道她的心思,就开导她说:“我派人到龙生家去谈你的婚事,早晚总会有定论,你也不要独自在心中煎熬,白白损毁了容貌。

    ”过了一段日子,龙生又来到祖家,虽然说是看望姑姑,而真正的目的还在于看看祖家的小女儿。

    龙生在姑姑这里住了好几天,小女儿的两个嫂嫂都回娘家去了,她独自一人在小楼上纺织。

    楼的下面有一条深深的巷子,一直通往后花园,巷道则用半砖垒起的石径以便登楼。

    龙生从后花园回来,听到小女儿的纺织声,就直奔小女儿纺织的小楼。

    小女儿见龙生来到,喜气洋溢在脸上,停止纺织,互行礼节,然后和龙生相对而坐,一边纺织一边谈话。

    小女儿顺便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了龙生,让龙生找人推算,预测是否和合。

    又同龙生详细谈起家里事情。

    龙生被她的情意感动,就随口涌了一首诗赠送给她。

    诗为: 曲栏深处一枝花,艳何曾识露华?素质白攒千瓣玉,香肌红映六铢纱。

    金铃有意频相护,绣幄无情苦见遮。

    凭仗东皇须着力,向人开处莫教差。

     小女儿读书不多,只是识几个字而已,就对龙生说:“你应该解说一下,让我听听。

    ”龙生便一句一句的阐释意义。

    小女儿笑着说:“日后我如果能侍奉你,你一定要教我作诗。

     我虽然愚昧,但是日久一定也能成功。

    ”龙生说:“妇人女子,特别聪明,凭着你聪慧的心思,学会写诗是很容易的。

    ” 于是就代她答了一首诗: 深谢韶光染色浓,吹开准拟倩东风。

    生愁夕露凝珠泪,最怕春寒损玉容。

    嫩蕊折时飘蝶粉,芳心破处点猩红。

    金盘华屋如堪荐,早入雕栏十二重。

     龙生又详尽地为她解说了诗意。

    小女儿说道:“常听说您才思敏捷,今天看来确实这样,使我对你更加景仰了!”于是长久地注视着龙生,说:“看您的神色和志向,绝对不是平庸无为的人,以后一定会富贵显达。

    我打算把自己衰弱的体质托付给您,并非有其他企图,只因为父亲早亡,母亲渐渐年老,大哥在衙门里当抄写公文的小吏,二哥又身陷官府的差役,两个嫂嫂凶悍可恶,这都是您所深知的。

    只要能够远离凶恶犷悍,让我们结为婚姻,纵然您没有官职,我不做诰命夫人,也不失为读书人的妻子。

    万一我不幸流落到俗人手中,那我只有一死而已!希望您考虑谋划这件事。

    ”龙生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喜欢她的容貌,没有想到她一个美女有如此见识,自此以后他愈加将婚约这件事挂在心上,惟恐耽搁了。

     不久,小女儿的兄长因为差役而被废黜,家道也随之中落。

    龙生的父母无意再与祖家缔结婚约,就推辞了这门亲事,因此,这件事就没有指望了。

    龙生私下写了一篇长诗寄给女子。

    诗曰: 我昔正髫年,笑骑竹马君床边。

    手持青梅共君戏,君身似玉颜如莲。

    爱我聪明耽笔砚,美质文章紫骝健。

    风鬟雾鬓绯染唇,凤尾丛边回见。

    层楼窈窕洞房深,春纤缕缕抽冰线。

    蹇修不来奈若何?罗带同心意乖愿!绣襦甲帐隔天涯,未解离魂学张倩。

    君知许嫁谁人家,我行射策黄金殿。

    回首清河梦寐中,目断巫山泪如海。

     一天,练氏走亲戚留宿在姻亲家中,两个嫂嫂寻机会挑衅,与小姑子大闹一场。

    小女儿平时深处闺房,禀性善良,不敢出声,又不能骂,但是又实在忍受不了怨愤,加上与龙生的婚约突然断绝,凄凉憔悴,独自一人无处依靠,这天晚上,竟吊死在小楼上。

    母亲回来,见状悲痛欲绝,亲手给女儿洗涤装敛,在胸前找到一个绣花的袋子,里面密藏一幅杏花笺,打开一看,原来是龙生寄给她的诗词。

    母亲不忍心违背女儿的意愿,仍把绣花袋子放入棺木。

    龙生听到祖家小女儿死的消息,假托看望姑姑,跑来吊唁。

    到了祖家,他心爱的女子已是珠沉璧碎,玉殒花飞,快要入土了。

    龙生泪如雨下,悲痛欲绝,但也只能把女子送到葬处,在墓穴上覆土成坟,然后不胜伤感地回家了。

     几年以后,龙生果然中了科举高第,后来又担任要职,显赫于一时,虽然另外娶了妻妾,但在感情上仍然久久忘怀不了练氏的小女儿。

    他经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谈论鬼神,偶尔也说起练氏小女儿的事。

    张真人见龙生思念深切,就画符焚化超度女子,过了几天,龙生梦见了女子,说:“我自从辞别人世,已经二十多年,阴曹地府查阅簿籍,认为我应当生三个儿子,寿命到六十岁,结果气数还没有尽,却死于非命,要让我再作女人,了结前世的冤孽。

    昨天承蒙张真人的道力,天府下达,今天要前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投胎做男子了。

    感谢郎君对我的厚爱,生死都不忘记我,只遗憾无法报答你了。

    郎君正当富贵,官位会达到人臣最高一级,福寿丰盛隆厚,子孙繁多兴盛。

    ”说完,拜谢龙生,就离开了。

    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说:“郎君好好保重,我与你永别了!”突然间身形就不见了。

    龙生醒过来后,几乎不能忘怀,就派人到女子家去看那株凤尾松,原来已经枯死好几年了。

    龙生于是作了一首《哀凤尾歌》道: 有草有草名凤尾,仙人种在丹山里。

    世间百卉避芳菲,珊瑚宝树差堪比。

    柔美绝似凤凰翎,号以佳名同凤称。

    海上行迟珠露湿,洞箫品彻彩云停。

     娟娟旎旎犹贞静,琉璃刻叶琅柄。

    九苞健翮时下来,五色奇文烂相映。

    日影照耀晴筛金,盛夏丝丝风满林。

    艳阳不作桃李态,晚岁实坚松柏心。

    华堂清处摇新翠,曾与飞琼翠阴会。

    倚从未许暂偷香,指树惟期终作配。

    那知万事终非真,幽芳淑质俱成尘。

    绮槛灵根凋百岁,绣房丽色殒三春。

    凤兮遇昨来过此,弄玉台倾凤尾死。

    鸳鸯瓦落野棠青,孔雀展欹土花紫。

    感时抚旧恨悠悠,碧羽琼蕤万古休。

     败砌颓垣蛩吊月,荒烟老树鸟啼秋。

    花草重栽春又绽,镜破钗离永分散。

    因歌凤尾寓深哀,留与多情后人叹。

     武平灵怪录齐仲和,单名谐,是漳州人。

    他本来是富家子弟,稍有一点学问,很会写作文章,但是豪侠而不受拘束,挥金如土。

    元至正十二年,红巾军作乱,齐谐的家业荡然无存,于是只好东奔西走,到别人家做食客。

    他曾经到武平县项子坚家做塾师。

    项子坚出身微寒,突然之间发迹,成了暴发户,就想光耀门庭,所以婚嫁必定要依附攀扯上祖先有功业的世家巨室,以便向人卖弄夸耀。

    有声望但现在又家道中落、贫穷不振的名门大族,就与他缔结了婚姻,一方是羡慕世家大族的名声,另一方则是贪图暴发户的钱财。

    凡是书信、公文、帐册、记录等类,都是齐仲和为他起草润色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项家真是书香门第,缙绅人家。

    洪武五年,项子坚亡故,两个儿子荣可、贵可大办丧事,把项子坚葬在长汀县的山里,距离他们居所有五十里地。

    齐仲和为项子坚撰写了行状,太史宋景濂应项家请求作了称述其功德的铭文,并且在墓旁修筑归全庵,庵造得宏伟壮观,严然像一座牌坊。

    又拨出二百亩田作为僧尼的衣食来源,请南华本如真公主持庵中事务,状元金溪吴伯宗撰文记载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 以后齐仲和在武平县往来,因为庵寺正巧在道途中,所以每次经过必定在庵中留宿。

    这一年他有点小事前往福州,在那里被人留作塾师好几年。

    不久项贵可举孝廉,被朝廷授予嘉兴府同知的官职。

    那一年倭寇侵犯海岸,项贵可错在没有及时报告,被朝廷治罪,结果死在刑部的大狱中,家产全部抄收役官,庵田也入官充公,僧尼全部散去。

     洪武十八年,齐仲和从福州回来,前往项家拜访,到达庵寺已经傍晚了,就想在这里借宿,当时他并不知道项家已经败亡,庵寺也已废弃。

    他走入方丈的居处,寂静没有人声,看看全部僧房,有的开着门,有的关着门。

    最后到了一个僧房,有一个僧人坐在床上,听到人的脚步声,惊奇地问:“谁啊?”齐仲和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他。

    僧人在黑暗中回答说:“原来是老朋友,请坐!”齐仲和询问僧人的法名,僧人回答说:“山僧刚有这形骸时,您赶上看到我,难道现在忘记了吗?”齐仲和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,就又问道:“其余的僧人在哪里?”回答说:“偶然到施主家办水陆法会去了,只有我因为长久患有中风的毛病,不能下床,所以留在庵寺中。

    可惜能供役使的小和尚都出去了,也没有想到您会来,茶食都没有,拿不出什么东西款待你。

    ” 齐仲和告诉他还没有吃饭,僧人说:“供桌上有不到一升的残豆,您如果不嫌弃,就请拿去吃了吧。

    ”齐仲和饿极了,抓过来就放在嘴里嚼食。

    于是顺便问起项家的情况。

    僧人说:“本来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”齐仲和感到困倦,请求去睡觉,僧人说:“这里有几个客人,每天晚上都会来找我闲聊,一会儿就到,我恐怕您会感到不安定。

    ”齐仲和问道:“是些什么人?”回答说:“都是附近村里的良民,也有的与项家有亲戚。

    ”齐仲和听了,高兴地说道:“如果这样的话,那就很荣幸了!” 一会儿,有两个人先跑了进来,另有五个人随后来到。

     僧人对他们说道:“今天正巧遇上项家的老朋友光顾,留宿在这里,各位不要惊讶!”齐仲和就请教来人的尊姓大名。

     先到的两人说:“我们是石子见、毛原颖。

    ”后到的五个人说:“我们是金兆祥、曾瓦合、皮以礼、上官盖、木如愚。

    ” 齐仲和告谦说:“蜡烛油灯都没有,也不能行礼,希望不要怪罪。

    ”众人应答说:“既然是项家旧日的塾师,又是这庵寺的熟客,都是一家人,有什么罪过?”于是众人就与僧人一起讲谈论议,口如悬河,争论不休,深得佛法真谛。

    僧人说:“诸位久入禅定,怡悦心神,应当避开争论。

    但是文人今天在座,我们何不暂且停止空谈,来创作诗篇,吟咏佳句,以作为今天这个清静夜晚的欢乐材料呢?”众人说: “好!”于是,石子见率先吟诵道: 尝擅文房四宝称,尽夸鸲眼胜金星。

    华笺法帖长为侣,圆镜方琴巧制形。

    铜雀坠台成风味,玉蟾吐水带龙腥。

    莫欺钝寿浑无用,曾与维摩写佛经。

     毛原颖的诗说: 早拜中书事祖龙,江淹亲向梦中逢。

    运夸秦代蒙恬巧,近说吴兴陆颖工。

    鸡距蘸来香雾湿,狸毫点处腻朱红。

    于今赢得留空馆,老向禅龛作秃翁。

     金兆祥的诗说: 身残面黑眼生沙,弃置尘埃野衲家。

    僧病几回将煮药,客来长是使煎茶。

    无缘不复劳烹饪,有漏从教老岁华。

    昔日炎炎今寂寂,莫将冷热向人夸。

     曾瓦合的诗说: 家贫无庇欲依谁?散木微躯久觉衰。

    孔圣绝粮宁敢愠,范丹乏米岂辞饥。

    当年坠地无须顾,此日生尘不可炊。

    [木骨]稿烟消灰烬冷,蒸蒸跨灶欲何为? 皮以礼的诗说: 幻身如絮太轻松,惯覆卢能与赞公。

    里裂不因儿恶卧,缯穿只为匠难逢。

    尘灰积久无人洗,虮虱生多久火烘。

    零落半归虫鼠蠹,固知色相本来空。

     上官盖的诗说: 常人髹漆贵人朱,生者憎嫌死者需。

    除是飞升无用我,若还解化也须余。

    能函盖世英雄骨,解殓倾城艳冶躯。

    寄语劳劳尘世客,百金莫惜预先储。

     木如愚的诗说: 长须古鬣骨棱棱,心腹虚空不减增。

    早悟有身应有患,可堪无佛更无僧。

    频依鹫室行将腐,久想龙门去未能。

    朽木枯骸禅寂味,一宵清话胜闻经。

     吟诵完毕,众人拍手大笑,就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。

    忽然风小云消,月光穿过窗户,齐仲和隐隐约约看到诸人的相貌,有的身矮体胖,有的身瘦头尖,有的黑脸而一只手臂很长,有的带黑帽而身躯极短。

    翩翩慢行的披着毡巾,屹然直立的靠着墙壁。

    最后一个,头颈像是长满了鳞片,齐仲和感到非常奇怪,正要仔细再看看,僧人忽然说:“清风先生罗本素到了。

    ”众人都起来迎接。

    这时,齐仲和远远看见一个老头,穿着白衣,手持竹杖,姿态悠雅,两袖翩翩,摇摇摆摆地走来,向着众人作揖行礼,并说道:“各位朋友,今晚的吟诵快乐吗?”毛原颖问:“老先生为什么迟到了?”于是各人把诗作拿给他看。

    那老先生说:“诸位都说自己的诗作很好,但不免被外来的客人见笑。

    ”皮以礼说:“客人虽然还没老,但是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,又有什么关系?”那先生又对僧人说道:“法师为什么吝惜诗作?”僧人回答说: “我是等您来一同赋诗而已。

    ”于是大声吟诵道: 厌见阎浮动火红,荒山独守化人宫。

    三千世界都成幻,百二山河尽属空。

    衣藓乱生悲佛毁,床头不扫笑僧慵。

    难寻物外逃禅侣,罕遇桥边入社翁。

     猛虎每游莲座下,怪禽多宿绣楼中。

    青苔满院新经雨,黄叶飘龛乍起风。

    一对金刚蜗篆面,几尊罗汉鼠穿胸。

    残经缺字函函损,古器成精件件雄。

    广殿窗开留月照,闲门锁脱倩云封。

    谩怜衰朽烟霞骨,莫起摧颓土木躬。

    良夜岂期佳客集,清吟况与故人逢。

    案间残豆充饥腹,梁上深煤染病容。

    行入轮回归败坏,不须辛苦笑疲癃。

    庄严未必成三昧,游戏何妨运六通。

    梅子熟时圆觉性,松枝偃处记遗踪。

     欲知吸尽西江意,只听晨鸡与暮钟。

     清风先生深深赞叹这首诗写得好,于是也歌吟道: 临汀山川,惟说武平。

    层恋峙秀,众水泻清。

     苍龙启吉壤,白虎开佳城,朱鸟叶卜筮,玄武迎休祯。

    形环势抱相回萦,信是天造地设成。

    当时项家两孝子,葬父于此守坟茔。

    归全复构招提宇,远请真公作庵主,租粮百石佃人供,钟鼓三时呗声举。

     能几年,遽如许;马嘶风,驼泣雨。

    常住之田官所取。

    明徒之僧俗为侣。

    檀那一去寺久荒,清宵赋咏来诸郎:毛生脱颖才偏锐,石公持重行还方;如愚守柱,须脱而衰朽。

    兆祥失柄,焰息而凄凉。

    皮家之翁衣破絮,垢满襟裾虱争娶。

    瓦合散诞少持推,上官凶狂使人惧。

    蹇予放浪号清风,老大弗改玉虚容。

    平生扫遍天下热,族亲尚在杭城中。

    痴僧贫病废病走,枯木寒灰身土偶,无心望赐紫袈裟,默参潜悟慵开口。

    齐谐非是志怪徒,相逢且复为嬉娱。

     功名富贵盛浮世,声色根尘悲幻躯。

    参横斗落金鸡曙,回首东西分散去。

    要知物我两相忘,居士坟边夜谈处。

     过了一会儿,月亮下山,远鸡报晓,众人急忙散去,也不知回到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齐仲和走出来一看,不过是一座荒凉的空庵。

    走回庵寺寻找那个生病的僧人,只见一尊泥像在僧房里,看泥像背后题字的年月,正是齐仲和住在庵寺中的时候雕塑的,现在已经一片片脱落了。

    齐仲和这才领会山僧所说的“刚有这形骸时,您赶上看到我”这番话的意思。

    又到其它的僧房,只见破砚支撑着门,秃笔丢弃在地上,老鼠屎堆积在供桌上,于是想到先前所吃的残豆,大概就是这东西了。

    又发现烂棉被一条,旧罗扇一把,破旧的瓦甑积满灰尘,半穿的铫锅没了把柄,梁柱上挂着木鱼,墙壁上靠着棺材的盖子。

    齐仲和大为惊慌,急急奔跑出了寺门。

     走了好几里路,才发现有人家,于是齐仲和连忙找上门去。

    主人说:“这个地方空无居民,又多怪物,您昨晚宿在哪里?”齐仲和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。

    老翁惊叹地说:“你的性命好险呵!”并且告诉他道:“项家遭受祸殃,坟墓和庵寺都已塌坍毁坏,他们家在那里寄存了一具寿棺,近来也被人劈了当柴烧,只留下了棺材盖。

    您所遇到的石子见、毛原颖,不就是砚台和毛笔吗?金兆祥、曾瓦合,不就是铫和甑吗?皮以礼就是被字,木如愚就是木鱼,上官盖就是棺材,罗本素乃是旧扇,这些就是您所见的几样颠倒成惑的东西。

     他们说有与项家是亲戚的,大概就是指棺材而言。

    棺材是项家的旧物,所以说是亲戚。

    ” 齐仲和默然不语,恐惧战栗得特别厉害。

    过几天回到家里,果然得了重病,于是想起“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’的话,料想自己必然卧床不起,随即拒绝医药。

    妻子儿女交口劝他,齐仲和说:“死生都有定数,鬼怪已经先知道了,再去服药求医,实在是白白讨苦吃啊!”又过了半个月,齐仲和竟然死了。

    啊!像齐仲和这样的人,是不是可以称做豁达的人呢? 琼奴传 琼奴,姓王,表字润贞,是浙江常山人。

    她二岁的时候,父亲就已亡故,母亲童氏,带着琼奴改嫁富人沈必贵,沈必贵没有子女,爱琼奴胜过亲生子女。

    琼奴年纪十四岁,就擅长歌辞,同时又精通音律,女子的妇德、妇言、妇容、妇功,她四者具备,远近争相来求聘。

    当时同乡有徐从道、刘均玉二家,求婚特别迫切。

    徐家本是显贵者的后代,但是很贫穷;刘家本是平民,但却突然发财。

    徐从道的儿子叫徐苕郎,刘均玉的儿子叫刘汉老,两人容貌都长得俊秀严整,并且与琼奴同年。

    沈必贵想把琼奴许配给刘家,又看不起他们门第卑微;想许配给徐家,则又担心他们家道穷困,所以一直犹豫迟疑,不能决定。

     一天,沈必贵与同族中有见识的人商议,那人为他出谋画策说:“只要求得好女婿,不要去考虑其他问题。

    ”沈必贵问:“那么怎么知道他们的好坏呢?”回答说:“这太容易了! 您盛设酒宴,特地召见二人,请前辈中善于品藻鉴察的人,让他们暗中观察,一来观察他们才识与器局度量,二来试试是否擅长词章,选择其中优秀的,把女儿嫁给他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婿办法呢?”沈必贵深为赞同。

    到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天,沈必贵设筵招待宾客,凡是乡里有名望的才俊之士,都会集在家中。

    刘均玉、徐从道也各带着他们的儿子出席成会,刘汉老虽然打扮整齐华丽,对答温和大方,但是登阶下阶进退揖让之礼,未免有些拘谨;徐苕郎则眉目清秀,谈吐文雅,衣冠朴素,举动自如。

    席中有一个叫耕云的人,是沈氏的族长,善于识别人品,他一看到徐苕郎,刘汉老二人,心里已暗暗知道他们优劣了,于是对众人大声说: “同族侄子必贵,有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,徐、刘二家,都希望缔结秦晋之好,两家子弟,人又都长得不错,但不知这姻缘最后落在谁身上?”沈必贵站起来应道:“这件事由族长作主,那是最好不过的了。

    ”耕云说:“古代有射画屏、牵红线、设座席等故事,都是用来选择女婿的办法,我用的方法却不同于他们。

    ”于是就把两个年青人叫到面前,指着壁上所挂的“惜花春起早”、“爱月夜眠迟”、“掬水月在手”、“弄花香满主”四幅画,说道:“二位小郎君稍稍动动脑筋,试着吟咏,像古人那样射中孔雀目、夺取衣袍,在此一举。

    ” 怎奈刘汉老生在富家,懒读诗书,听到命题后呆眼仰视,久久不成。

    徐苕郎则从容不迫地提笔作诗,顷刻之间就已写成,呈送给耕云看,耕云啧啧称赞。

    他的诗写道: 胭脂晓破湘桃萼,露重荼蘼香雪落。

    媚紫浓遮刺绣窗,娇红斜映秋千索。

    辘轳惊梦起身来,梳云未暇临妆台。

    笑呼侍女秉明烛,先照海棠开未开。

     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掩金钗卸,寂寂重门锁深夜。

    素魄初离碧海波,清光已透朱帘罅。

    徘徊不语倚阑干,参横斗落风露寒。

    小娃低语唤归寝,犹过蔷薇架后看。

    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,嫦蛾夜入冯夷府。

    荡漾明珠若可扪,分明兔颖如堪数。

    美人自挹濯春葱,忽讶冰轮在掌中。

    女伴临流笑相语,指尖擎出广寒宫。

     右掬水月在手铃声响处东风急,红紫丛边久凝立。

    素手攀条恐刺伤,金莲怯步嫌苔湿。

    幽芳撷罢掩兰堂,馥郁馨香满绣房。

    蜂蝶纷纷入窗户,飞来飞去绕罗裳。

     右弄花香满衣 刘均玉见刘汉老一句诗也写不出来,深以为耻辱,父子俩竟然不等宴席结束就走了。

    于是四座众口一词,都认为徐苕郎优胜,徐苕郎的婚事,也从此定了下来。

    不出一个月,就已择选吉日下聘礼了。

    不久,沈必贵因为喜欢女婿的缘故,想让他经常往来,就把他叫来,安置在馆塾中读书求学。

     有一次,童氏偶然患有小病,徐苕郎进内室探病,琼奴正好在侍候母亲进服汤药,没有想到徐苕郎会来,一时回避不及,于是就在母亲的床前相见。

    徐苕郎见琼奴容貌绝世,出来后暗暗高兴,就把一幅红笺封缄好,让婢女送给琼奴。

    琼奴拆开一看,不料却是一张空纸。

    于是她笑着写成一首绝句,以回答徐苕郎: 茜色霞笺照面容,玉郎何事太多情?风流不是无佳句,两字相思写不成。

     徐苕郎拿着琼奴的诗句回家,向刘汉老夸耀。

    刘汉老正恨他夺去自己的配偶,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。

    刘均玉不责怪自己的儿子没有学问,反而对徐从道、沈必贵恨之入骨,就造出事端诬告他们,使他们都得不到辩白,最后徐从道全家到了辽阳服劳役,沈必贵全家到岭南戍边。

    两家诀别的时候,黯然消魂,旁观的人没有不为他们掉泪的;于是双方从此离散,南北音讯不通。

     不久,沈必贵亡故,家道衰落,只留下童氏母女,住在简陋的茅草店里,在路旁卖酒。

    虽然是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