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劳保用品的黑市经济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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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野下班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,煤灰如墨痕般顽固地渗进指甲缝里,洗也洗不净。

    桌上摊着几张薄纸,是扣款通知单,字字如针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
    房租、父亲的药费、电费……每一笔都像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,几乎窒息。

    他枯坐良久,房间里只有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中回响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本蒙尘的《工厂劳保用品发放管理细则》上,书页陈旧泛黄,边角卷曲,似乎从未有人认真翻动过。

     他几乎是怀着一种绝望的虔诚翻开了那本细则。

    一行行枯燥的条款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流淌,像沉滞的死水。

    突然,“工作鞋:每月两双”这几个字猛地跃入眼帘,并非条款本身有何奇特,而是旁边不知哪一任主人用褪色的蓝圆珠笔,在旁边空白处留下蝇头小字:“80块进,160出”。

    墨迹洇染,却如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林野麻木的神经。

     “160?”林野低声重复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纸页边缘,仿佛要确认那数字的真实性。

    他立刻抓过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急切地划过。

    闲鱼、转转……搜索框里输入“劳保鞋”。

    页面刷新,一双双崭新、款式雷同的黑色工矿鞋赫然在列。

    价格区间令他屏息——150、155、165……远高于细则空白处那个神秘的数字!他又鬼使神差地点开“毛巾”搜索栏,那些印着不同厂矿标识、略显粗硬的劳保毛巾,赫然标着10元、12元、15元的价格,而细则里白纸黑字写着成本:5元。

    冰冷的数字瞬间在脑中碰撞、裂变,发出叮当作响的金石之声。

     第二天午休,食堂弥漫着油烟和喧闹。

    林野端着饭盆凑到赵叔那张油腻斑驳的餐桌前。

    赵叔正低头专注地对付一块肥腻的红烧肉,头也没抬。

     “赵叔,”林野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那劳保鞋……真能卖一百六?” 赵叔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,眼皮终于撩起来,浑浊的眼珠扫了林野一眼,那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林野一层皮。

    “小子,开窍了?”他嗤笑一声,油亮的嘴角咧开,“穿一双,卖一双,天经地义。

    厂里算得精,咱也得活。

    ”他放下筷子,用粗糙的手指敲着桌面,“八十块一双的成本,卖出去就是净赚八十。

    一个月两双,稳稳当当一百六进账。

    鞋嘛,脚上这双打几个补丁,一样踩地。

    ” 赵叔的饭盆旁,散落着几块叠得方方正正、质地厚实的灰色抹布。

    他随手拈起一块,递给林野:“瞅瞅,这料子。

    ” 林野接过,入手是粗粝厚实的棉布感,边缘还有没剪干净的深蓝色线头——分明是旧工服袖子的颜色改造而成。

     “废物?”赵叔哼了一声,“这玩意儿,比外头卖的薄片抹布经用十倍!洗不烂,吸水好。

    ”他压低声音,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狡黠,“工服旧了,按规定得上交。

    可交上去也是堆仓库生灰,最后还不是当废品处理?咱废物利用,改改,就是钱。

    一条毛巾成本五块,咱这‘高级抹布’,卖个十块十五块,抢手得很!明白没?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野,“上头?嘿,门儿清!只要不过分,谁管你?扣咱们钱的时候,那手可黑着呢,比咱这仨瓜俩枣狠多了!” 几天后,林野领到了崭新的一双劳保鞋和两条毛巾。

    新鞋硬邦邦的,人造革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。

    他蹲在更衣室自己那个狭窄的铁皮柜子前,柜门内侧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。

    他拿出手机,对着新鞋和毛巾,小心地避开任何可能暴露工厂标识的角度,拍了照。

    上传闲鱼,定价:鞋160,毛巾14块。

    手指悬在“发布”按钮上,竟有些颤抖。

    点击下去,心也跟着猛地一沉,随即又空落落地悬起,带着一种负罪般的忐忑。

     消息提示音来得比预想快。

    一个买家头像闪动:“鞋,包邮吗?” 林野的心跳骤然擂鼓。

    他笨拙地打字:“包……包邮。

    ” “行,要了。

    ”对方异常干脆。

     林野盯着屏幕,仿佛不敢相信。

    他冲出更衣室,一口气跑到厂区僻静角落的锅炉房后面,背靠着滚烫的砖墙,才敢大口喘气。

    成功了!汗水顺着鬓角流下,指尖却兴奋得微微发麻。

    这钱,竟然来得如此……轻易? 交易地点约在城西一个老旧居民区的小超市门口。

    林野把装着新鞋的黑色塑料袋塞进鼓鼓囊囊的旧背包里,像怀揣着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
    买家是个穿着褪色夹克的中年男人,手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泥。

    他接过袋子,只匆匆瞥了一眼鞋,便干脆地扫码付款。

    手机清脆的“滴”一声,160元到账提示弹出屏幕。

    林野喉头滚动了一下,想说点什么,男人却已转身,骑上那辆漆皮斑驳的旧电动车,汇入了傍晚拥挤的车流,连个眼神都欠奉。

     有了第一次的胆怯尝试,林野逐渐摸索出门道。

    他不再只盯着自己的那份配额。

    午休时,他开始“串门”。

    工具房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,老李正坐在小马扎上打盹。

    林野状似闲聊:“李师傅,听说嫂子最近在集贸市场弄了个小摊?”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 老李睁开惺忪睡眼:“咳,糊口呗。

    ” 林野压低声音:“新发的劳保毛巾,用得上不?厚实,当抹布特好使,比外头买的强。

    ” 老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,闪过一丝了然的光,嘿嘿一笑:“你小子……行啊,懂事。

    拿两条吧,钱……”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。

     林野心领神会:“您看着给,市场价十块一条。

    ” “成交。

    ”老李爽快地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。

     在弥漫着劣质烟草味的装卸班休息室,林野找到了大刘。

    大刘正唾沫横飞地抱怨着家里刚上小学的儿子费鞋。

    林野凑过去:“刘哥,厂里发的劳保鞋,码数正吗?我这月领的44码,穿着有点顶脚。

    ” 大刘眼睛一亮:“44?嘿,巧了!我正嫌42的挤呢!要不……咱俩换换?” “换多麻烦,”林野笑得自然,“我这双新的还没沾地儿呢,您直接拿去穿。

    您那双42的,反正也挤脚,不如折给我,我瞅瞅能不能……处理掉?”他含蓄地眨眨眼。

     大刘拍了下大腿:“痛快!我那42的也新着呢,就上脚试了试!成,按你说的办!” 于是,林野用自己崭新的44码鞋,“换”来了大刘同样崭新的42码鞋,外加大刘硬塞过来的“辛苦费”二十块。

    而那双42码的新鞋,转眼又挂上了闲鱼。

    资源在不见光的角落悄然流转,无声无息地增值。

     第一个月下来,林野的小账本上,数字在反复涂改中艰难攀升。

    卖鞋两双:160+160=320。

    毛巾四条:14×4=56。

    大刘的“置换”收益:20。

    加上老李等几个零星工友的“内部交易”:38块。

    月底一拢账,刨去给买家的零头运费,竟有整整213元盈余!这数字像一枚滚烫的硬币,烙在他的掌心。

    他攥紧拳头,感受着那微小却真实的分量——这是父亲药盒里即将填补的空白。

     林野攥着那叠卷了边的钞票走进药店时,脚步都带着点虚浮。

    药店明亮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,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材混杂的复杂气味。

    他直奔熟悉的降压药柜台,目光急切地在琳琅满目的药盒间搜寻。

    父亲常吃的国产平价药,那熟悉的蓝白药盒,此刻却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 “那个……络欣平,”林野有些焦急地询问穿着白大褂的店员,“还有吗?” 店员头也不抬,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:“断货了。

    厂家那边供应不上,全国都紧俏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有?等通知呗。

    ”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。

    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。

    断货?父亲断药一天,血压就可能像脱缰的野马。

    他感到一阵眩晕,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柜台里其他药盒。

    旁边一个设计精致、印着外文的银色药盒吸引了他的注意——波依定,进口原研药。

    他瞥了一眼价签,那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,瞬间刺破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微薄底气:98元一盒,7片装。

    是国产络欣平的近五倍! 他口袋里的213块钱,仿佛一下子缩水得可怜。

     “要……要一盒这个。

    ”林野的声音干涩,手指几乎戳到那昂贵的银色药盒上。

    指尖触到冰凉的药盒,那层精致的覆膜像一层无形的壁垒,隔开了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 店员终于抬眼看了看他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似乎想确认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年轻人是否真的负担得起。

    她拿出药盒,扫码,收款机发出单调的“嘀”声。

    “98块。

    ”声音不大,却像重锤敲在林野心上。

    他默默数出钱,递过去。

    纸币带着他掌心的温度,递出时,只感到一阵空虚的冰凉。

     “去那边窗口排队拿药。

    ”店员示意了一下旁边排起的长龙。

     取药的队伍缓慢地蠕动着,像一条疲惫的巨蛇。

    空气沉闷浑浊,混合着消毒水、久病者的体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气息。

    林野排在队尾,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大厅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大厅深处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,里面泄出柔和明亮的灯光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。

    门楣上挂着一个醒目的金色牌子:“铁路系统特殊照顾诊室VIP”。

    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内一闪,是张明!他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、穿着质地考究墨绿色羊绒外套的老妇人。

    老妇人面容保养得宜,只是眉宇间带着病容的倦怠。

    张明低声对里面的医护人员说着什么,态度恭敬又熟稔。

    一名穿着挺括白大褂、胸前别着主任医师铭牌的医生笑容可掬地送他们出来,手里还拿着一个印有医院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,里面显然是刚开好的药或者检查报告。

     “张主任您放心,老太太这情况问题不大,按时用药,注意休息就好。

    药都给您开好了,是最新的进口特供制剂,效果更稳定,副作用也小很多。

    ”主任医师的声音温和清晰,穿透了普通取药区的嘈杂。

     “太感谢王主任了,每次都麻烦您。

    ”张明连声道谢,搀着母亲的手臂稳健有力。

    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 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

    药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,您直接过去拿就行,不用排队。

    ”王主任笑着补充。

     张明母子径直走向VIP诊室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窗口。

    那里没有队伍,只有一名护士安静地坐着。

    张明递过一张卡片,护士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同样精致、印着外文字母的银色药盒,比林野刚刚买的波依定盒子还要大上一圈。

    护士微笑着双手递出,态度殷勤。

     林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银色药盒上,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个花掉他近一百块的、小了一圈的波依定盒子。

    同是银色,却仿佛隔着天堑。

    他刚刚买药时那点咬紧牙关的“奢侈感”,此刻被碾得粉碎。

    父亲需要的是药,是命,而别人轻易拿到的,不仅是药,更是某种标识着身份的特权通道。

     他排在缓慢前行的队伍里,汗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尖翻涌。

    口袋里的钱已经瘪了下去,只剩一百出头,那是父亲下个月药费的起点,也可能仅仅是一个零头。

    队伍每挪动一步,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。

    时间粘稠沉重,每一秒都拉得漫长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轮到他了。

    取药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,机械地核对单据,扔出他那盒小小的银色药盒。

    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。

     走出药店大门,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晚风吹过,林野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手中这盒昂贵的“波依定”,那精致的银色外壳在霓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,像一块沉默的烙铁。

    他眼前交替闪现着张明母亲被搀扶的从容身影,那扇透着暖光与咖啡香的VIP诊室大门,以及自己这双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煤灰的手。

     他捏紧了药盒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
    那盒进口药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粗砺的纹路里。

    药房明亮的灯光下,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身洗得发白、袖口磨损的蓝色工装,布料粗糙,肩头还蹭着一块洗不掉的深色油渍。

    而就在刚才,VIP通道门口,张明母亲身上那件墨绿色的羊绒外套,那细腻柔和的光泽,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生活的质地。

     林野抬起头,药店玻璃橱窗映出他模糊的影子,疲惫、困顿,像这座城市无数个模糊的背景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汽车尾气,呛得他喉咙发紧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盒昂贵的银色药盒揣进工装内袋,紧贴着胸口,仿佛那不是药,而是一块沉重的、带着屈辱温度的铁块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。

     药盒贴着胸口,那点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直接冻到了心尖上。

    林野埋头走在傍晚喧嚣的街道上,霓虹初上,光怪陆离的广告牌把行人的脸映照得变幻不定。

    公交站挤满了疲惫归家的人,汗味、廉价香水味、尘土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股粘稠的、属于城市底层的特殊气息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避开人流,贴着墙根的阴影走,工装裤口袋里那几张剩下的钞票,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。

     家里的灯亮着,昏黄而微弱。

    父亲林卫国蜷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,腿上搭着一条磨出毛边的毯子,正就着台灯微弱的光看一份过期的报纸。

    听见门响,他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,脸上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:“回来啦?药……买着了?” “嗯,买着了。

    ”林野的声音有点发紧,他快步走过去,从内袋里小心地掏出那盒银色包装的波依定,递到父亲手里,像交付一个沉重的使命。

    “断货了,就……买了这个进口的,说效果更好。

    ” 林卫国的手布满老年斑,微微颤抖着接过药盒。

    他眯起眼,凑近了看上面的小字,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外壳。

    “波……一定?”他念叨着,又翻过盒子去看后面的价签。

    昏黄的灯光下,那个小小的、印刷清晰的“98.00”似乎格外刺眼。

    他沉默了几秒钟,那短暂的寂静里充满了无声的叹息。

    最终,他只是轻轻把药盒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,没再看儿子,目光重新落回报纸上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:“好,好……买着就好。

    就是……贵了点。

    让你破费了。

    ” “爸,药有效就行,钱的事……您别操心。

    ”林野喉头滚动了一下,胸腔里堵得难受。

    他转身钻进狭小的厨房,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,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他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净的煤灰。

    他用力搓着手,仿佛要洗掉药店门口那漫长的等待,洗掉VIP诊室透出的柔和灯光,洗掉张明母子从容的身影,还有那盒更大、更精致的银色药盒带来的冰冷刺痛。

     水声哗哗,掩盖了客厅里父亲压抑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 劳保用品的“生意”,在林野心里,从一种带着侥幸和负罪感的尝试,骤然变成了一项关乎生存的、必须精心计算和拓展的严肃任务。

    那盒进口降压药像一道分水岭,把他逼到了墙角。

    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倒卖自己那份配额。

     “赵叔,”第二天午休,林野再次凑到赵叔那张油腻的餐桌前,这次他的眼神里没了最初的闪烁,多了份沉静和探究,“您上次说工服改抹布……这旧工服,除了咱们自己那点,还有别的路子能弄到吗?” 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 赵叔正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,闻言斜睨了他一眼,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
    “小子,胃口大了?”他嘿嘿一笑,压低声音,带着一种混迹底层多年的狡黠,“仓库后头,老孙头那儿,有个小门儿,通废品区。

    那些报损的、淘汰下来的旧工服,按规定是该统一销毁或者当废品卖的。

    可老孙头这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