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血统论的具象化冲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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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腊月的风,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,裹挟着细密的雪沫,疯狂抽打在京哈线K330工区那斑驳、仿佛随时会剥落的墙皮上,发出呜咽又夹杂着嘶吼的声响,仿佛在为这冰冷的冬日奏响一曲悲歌。

    工具房里,炉火恹恹地蜷缩着,只吐出微弱的红光,劣质煤燃烧时那呛人的黑烟,如同幽灵般,与弥漫的机油味、大汗淋漓后凝结的汗味,以及湿透鞋垫发酵出的酸腐气息纠缠在一起,沉沉地、密不透风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让人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 林野刚刚卸下轨检小车那沉重的电池,仿佛卸下了一座小山。

    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,还在微微颤抖,连最简单的弯曲都显得异常艰难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工长陈大奎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,那姿势,像极了一个人捏着一张随时会生效的催命符,每一步都踩在林野紧绷的神经上,缓缓踱了过来。

     “林野!”陈大奎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,激起层层涟漪。

    那声音里,藏着几分林野听不懂的复杂意味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,如同探照灯一般,扫过林野那件沾满了油泥、还夹杂着细小霜屑的工装,仿佛要透过这层污浊,看穿他心底最深的渴望。

     “段里通知,”陈大奎终于开口,吐字清晰,“你的转正,批了。

    ” 工具房里,瞬间凝固了。

    刚才还若有若无的炉火噼啪声,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住了,变得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所有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,齐刷刷地钉在了林野身上。

    那里面有难以掩饰的羡慕,如同冬日里短暂的阳光;有早已对命运妥协的麻木,如同墙角的青苔;更有几丝一闪而过的、复杂的情绪,像是嫉妒,又像是替他感到不值。

    离得最近的赵建国,枯瘦的手在油污斑斑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,似乎想拍拍林野的肩,给予一个男人的鼓励,但最终,那只手无力地垂下,只在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、干涩的笑:“好事儿,小野……总算,熬出来了。

    ” 林野的心脏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然后猛地一跳,几乎要蹦出胸腔!一股滚烫的热流,如同岩浆般瞬间冲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意,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
    转正!这两个字,如同久旱后的甘霖,瞬间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。

    这意味着一份微薄却至关重要的稳定,如同狂风中的避风港;意味着父亲那些昂贵得如同奢侈品般的进口药,终于有了持续不断的保障,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奢望;更意味着,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被工作、被生活丢弃的“临时工”,不再是漂浮在社会边缘的孤魂。

    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,几步蹭到陈大奎面前,伸出那双冻得通红、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煤灰和油污的手,郑重地,接过了那张看似轻薄、却重若千钧,决定他命运的纸。

     纸张带着一种冰冷而刻板的办公室特有的油墨味,混合着暖气片散发的、略带尘灰的干燥气息。

    林野的目光,如同饥饿的鹰隼,急切地扫过那些公式化、毫无温度的套话,像跳过枯燥的沼泽,直扑向最核心、最让他心跳加速的部分——那些数字! 岗位:线路工 转正日期:即日起 基本工资:3200元 岗位津贴:1800元 安全绩效:800元 夜班津贴:300元 应发工资:6100元 扣除:养老保险……医疗保险……住房公积金…… 实发工资:6600元 6600元。

     这个数字,如同一个晴天霹雳,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。

    刚才那股因“转正”而升腾起的、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暖意,瞬间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冻结,连带着四肢都仿佛瞬间被冻僵。

    林野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,眼睛干涩得如同要裂开,疼得厉害。

    招聘启事上,那白纸黑字、言犹在耳的“前半年7000元”的承诺,此刻如同最辛辣的讽刺,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。

    那四百块钱的缺口,像一根细小的针,却扎得他生疼,像一个无声的嘲讽,狠狠地、清晰地扇在他脸上,扇得他脸上发烫,心里发冷。

     “主任……”林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又干又涩,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、细微的颤抖,“这……这数目……是不是,弄错了?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,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,“招聘时候说……说好的是七千……” “说个屁!”陈大奎不耐烦地打断他,小眼睛瞥了一眼那张纸,又迅速移开,仿佛那数字烫手,“那是理论数!是税前!现在扣的是五险一金,懂不懂?国家规定!实打实拿到手的就这些!6600不少了!多少临时工想转还没这门路呢!知足吧你!”他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,“赶紧收拾收拾,下午段里有领导来检查,都给我精神点!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,留下满屋窒息的沉默和那张冰冷的工资单。

     “操!”一声压抑的咒骂,从角落里那个年轻工人的喉咙里挤出,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。

    他猛地抬脚,对着身边那个孤零零立着的空油桶,狠狠踹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哐当——”一声闷响,惊得墙角的积雪都似乎抖了抖,那油桶被他踹得原地转了个圈,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。

     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 赵建国像只老猫似的,悄无声息地挪到林野身边,枯瘦的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,戳了戳工资条上那个“实发6600”的数字。

    那数字红得刺眼,仿佛是割在他心口的一把钝刀。

    随后,他不动声色地朝窗外那栋矗立在风雪中的段机关大楼努了努嘴,声音压得极低,低得几乎要被呼啸的北风吞没,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苍凉,还有一种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冻住的刻骨讥讽:“瞧见了没?这,就叫‘血统收益’!你猜怎么着?人家张明,刚进单位,还在试用期呢,那工资条上的数字,跟你这转正了的,一分不少!还他妈不用像咱们似的,天天值那让人魂都丢了的夜班,不用大冬天的趴冰卧雪,推着那该死的破小车在轨道上爬!” “血统收益”四个字,像烙铁一样,带着灼人的高温,猛地砸在林野心上,烫得他一个激灵。

    一股屈辱和愤怒的热流瞬间冲上他的头顶,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指甲深深抠进掌心,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血痕。

    那点微薄的、象征着他所有汗水和辛劳的工资单,在他颤抖的手中,被揉成了一个皱巴巴、湿漉漉的废纸团,仿佛他此刻的心情。

     下午,果然有领导的车在风雪中碾过,缓缓驶进了工区。

    检查冬运安全来了。

    工区里立刻像炸了锅,全员出动。

    道砟边的积雪被挥舞的铁锹迅速刨开,露出底下黢黑的石子;冰冷得能粘住手皮的设备被一遍遍擦拭,直到泛起金属的本色;就连工具房里那台常年半死不活的小暖气,也被生拉硬拽地烧得旺了些,试图在这刺骨的寒天里,营造出一点虚假的暖意。

    林野被安排在工区门口,负责引导车辆。

    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,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,毫不留情地刮在他的脸上,割得生疼,也冻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 一辆崭新的黑色帕萨特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,悄无声息地滑进段院子,精准地停在办公楼门口,车身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。

    车门无声开启,率先走下的是段长李卫国。

    他保养得宜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油亮的光泽在雪地里都显得格外精神,典型的体制内中年男人模样。

    紧接着,副驾门开,下来的人让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,目光瞬间凝固——竟是张明。

     张明身上那套崭新的深蓝色铁路制服,硬朗得仿佛刚从铁砧上锻打出来,笔挺得连一丝褶皱都吝于苟同,像是被无形的熨斗反复压制过。

    肩头那对象征着“干部苗子”身份的肩章,在惨白的雪光里冷冽地闪烁,那光泽硬邦邦的,像隔了层冰,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拒斥感。

     他脸上挂着笑,那笑意却像严冬河床下暗藏的潜流,冰封之下涌动着掩不住的优越感,冷飕飕地渗出来。

    他紧随在李段长身后半步,步履轻快得如同踏在云端,新皮鞋踩过薄雪,发出规律而清脆的“咯吱咯吱”声,那声响敲在林野心上,却像钝刀子拉过,一下下割着人。

     反观林野,脚下的绝缘鞋早已被雪水泥泞浸透,沉重得像灌了铅,每一步都拖曳着,发出沉闷的“嗤啦”声,与张明那清脆的“咯吱”声形成了刺目又刺耳的对比,仿佛一个在云端哼着歌,一个在泥地里挣扎,他们根本就活在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 他们径直走向段长办公室,那步伐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笃定与归属感,仿佛这铁路系统、这办公楼,都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舞台。

    林野恰好站在虚掩的门缝旁,里面的轮廓和模糊的对话,便丝丝缕缕地飘进他耳朵里。

     “…明明啊,”李段长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,可那温和里又像是抹了一层油,滑腻得让人不舒服,“手续都办得利索了。

    ”他顿了顿,语气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,“先去探伤车间挂个名,熟悉熟悉流程。

    我跟探伤车间老刘打过招呼了,不会让你沾什么重活儿。

    ”他轻描淡写,仿佛掸去衣袖上一片无足轻重的灰尘,“年底技术科老马退休,那个位子,我给你留着。

    咱们铁路世家子弟,根正苗红,哪能真让你下到一线吃苦?风吹日晒的,熬资历也不是这么个熬法。

    ” 段长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,仿佛在安排一件天经地义、微不足道的小事,那“为你好”的施舍意味,却像一层薄霜,冷冷地覆在话语上。

     “谢谢李叔!”张明的声音里满是年轻的光彩,意气风发得几乎要溢出来,“我爸也说了,让我多跟您学学……” 话语间,那门缝里透出的,不仅仅是声音,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,一种阶层壁垒的清晰轮廓,让林野站在原地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,直窜后颈。

     后面的话,被关上的门隔绝了。

    但那句“铁路世家子弟,根正苗红”、“哪能真让你在一线吃苦”,如同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林野的耳膜,穿透心脏,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和冰冷的钝痛。

     他站在寒风里,看着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入口的门。

    张明那身崭新的制服,段长那理所当然的语气,与他自己手中那张被揉皱的、写着6600元实发工资的转正通知,与赵叔那句刻骨的“血统收益”,与这冰天雪地中沉重的轨检小车、刺鼻的机油、永远洗不净的煤灰……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、碰撞、撕裂! 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 提起那些世家子弟,人们总会想到“根正苗红”四个字,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,仿佛未来早已铺好红毯。

    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人,不信这个邪,偏要自己闯出一条路。

    他们脱下锦衣,投身一线,任凭那风里来、雨里去,烈日把皮肤晒得黝黑,寒风把脸庞吹得粗糙。

    汗水浸透了衣背,双手磨出了老茧,这便是他们青春最真实的底色。

    然而,世事难料,就在大家快要忘记他们时,一个“挂名”的职位,像一束微光,照亮了沉寂的角落。

    年底,那期盼已久的调令终于来了——技术科,一个真正能发挥所学的地方,之前的所有苦楚,似乎都化作了此刻的底气。

     每一个词,都像一个烙印,清晰地镌刻在名为“阶层”的界碑上。

    他林野,拼尽全力,在油污和冰雪中摸爬滚打转正,换来的是缩水的工资和更重的责任。

    而张明,仅仅因为血管里流淌着“铁路”的血液,便能轻而易举地跨越这道鸿沟,在温暖的办公室里,被规划着一条铺满鲜花的坦途。

    原来“公平”的秤杆,从出生那一刻起,砝码的重量就已经注定不同!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。

    他想起自己为了考证,每天中午啃着冰冷的馒头省下饭钱;想起在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,熬红双眼自学那些晦涩的专业软件;想起在料场角落,提心吊胆地伪造着数据,只为赚取一点买药的钱……所有的挣扎和努力,在张明那轻飘飘的“挂名”和“年低调技术科”面前,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微。

     “林野!发什么呆!车来了!”陈大奎的吼声把他从冰冷的旋涡中惊醒。

    他麻木地抬起手,机械地引导着下一辆进入工区的工程车。

    寒风卷着雪沫灌进他的领口,刺骨的冷,却远不及心底那一片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