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哑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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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州城外的寒山寺敲过三更时,阿昭正伏在绣绷前。

    银针穿过月白缎子,在第三百二十七针的位置挑出一缕金线——那是她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金丝,掺着三分朱砂,二分雄黄,是上个月在西市药铺悄悄买的。

     窗棂外的月光漏进来,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。

    那是十二岁进绣坊时,师父给的见面礼,刻着"昭"字的背面,有一道极细的划痕。

    阿昭望着那道痕,喉间便泛起铁锈味——十年前的血,早该凝了。

     那年她十六岁,在山塘街替绣娘送绣品。

    暮春的雨丝裹着油纸伞香,她拐过茶棚时,听见两个裹青布斗篷的人压低声音:"倭酋的船期改了,二十艘海船泊在陈墓港,粮草囤在唯亭镇东头的荒祠......"话音未落,一支弩箭破空而来,钉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。

     送绣品的竹篮"哐当"落地,里面滚出半卷洒金笺。

    阿昭捡起来时,指尖触到墨迹未干的"八月十五,月满则蚀"八个字。

    她抬头,那两个青布斗篷已冲进巷口,腰间铁牌在雨里泛着冷光——是倭寇的标记。

     那天夜里,阿昭发起了高烧。

    她攥着那半卷笺,望着床帐上的百子千孙图,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。

    第二日清晨,贴身的丫鬟小桃端来药碗,却见她张着嘴,发不出半分声音。

     "姑娘莫怕,许是着了邪。

    "稳婆摸着她的脉门直摇头,"这失声的症候,怕是要跟一辈子了。

    " 阿昭望着铜镜里苍白的脸,突然笑了。

    她摸出枕头下的半卷笺,就着晨光看——那上面的字迹,原是用明矾水写的,遇水方显。

    她蘸了茶盏里的水,在砚台上一抹,果然显出完整的布防图:从崇明岛到太仓卫,倭寇的粮道、哨卡、甚至头目姓名,都标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 原来那夜她听见的,是两个倭寇在核对军情。

     从那天起,阿昭成了哑巴。

    她跟着师父学刺绣,专挑最精细的活计:给官宦人家绣寿屏,给盐商绣屏风,给即将出阁的姑娘绣嫁衣。

    她的针脚越来越密,能在半寸见方的缎子上绣出百只形态各异的蝴蝶,能在牡丹花瓣上用"旋针"绣出晨露的光泽。

     只是没人知道,每当月圆之夜,她都会取出那半卷笺,在烛火下对照着绣绷。

    她的金线是从金店老板那里软磨硬泡求来的,说是要给亡母打金簪;她的朱砂是跟着药铺学徒混进去买的,说是要给绣品添些颜色。

    十年光阴,三千多个日夜,她的右手食指磨出了老茧,左眼因长期看针脚生了翳,可那幅布防图,早已在她心里绣了千遍万遍。

     成婚那日,沈砚来迎亲。

    他是苏州府学的秀才,三年前在绣坊外避雨,看见阿昭蹲在地上拾被风刮散的绣线,发顶沾着一片梧桐叶。

    他捡起那片叶子,说:"这叶子脉络像极了《芥子园画谱》里的松枝。

    "阿昭抬头,眼里有星星落进去。

     后来沈砚常来绣坊,说是要替母亲订寿屏,却总盯着阿昭的手看。

    他看出她绣蝴蝶时,左手的绷子总比别人偏三分;看出她绣并蒂莲时,金线总在花瓣根处多绕一圈;看出她调色盘里,总藏着几缕别人看不见的金。

     "阿昭,你这金线,是用月光炼的吗?"有回他笑着问。

     阿昭的手顿了顿,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。

    她不能说话,可沈砚懂。

    他懂她绣坏第一朵牡丹时红了的眼眶,懂她收到他送的《吴郡志》时发亮的眼睛,懂她在除夕夜往他书里夹的那枚绣着"平安"的香囊。

     迎亲的唢呐吹到绣坊门口时,阿昭正在绣最后一件嫁衣。

    那是她的婚服,月白缎子,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,裙裾绣着百鸟朝凤。

    可谁也没注意到,那缠枝莲的每片花瓣里,都藏着极细的金线;那百鸟的眼睛,都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