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祭山之女

关灯
    几乎尽散寒士之中,自己未花些许。

    多年过去,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,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——其声如哀,或又如锣。

    风鸣电啸,断水破空。

    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,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。

    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,已到了寂寂荒山,累累白骨--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。

    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,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,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。

    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,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,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,更是疯过野狗。

    什么“传授占星之道,为国运祷祝”,其他人会信,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。

     燎国吃人喝血,丧心病狂,想来红芍此去,恐怕是凶多吉少。

    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,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,将她们扮作新娘,来祭山神。

    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,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…… 而事实是,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,往往都是对的。

     女哭山上,厉鬼甚多,李清浅一并伏之。

    但是他心肠好,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,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,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,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,远去海岛,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。

     超度厉鬼,自然得一个个来,让她们一一地解去戾气,魂归转世。

     李清浅每渡一人,就看着魂灵往生,自瀚海西去。

    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尽是斑驳红衣,她们有戾气的时候没有意识,而戾气散后,又失去了身前记忆,每一天,他都看着一个亡魂从灯里幽幽怨怨地飘出来,又茫茫然然地走了。

     就这样,一日复一日。

     李清浅渡的魂越来越多,但心里的惶然却越来越深--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,长得都太像一个人。

     像那个追着他跑的,被他遗落在城楼上的人。

     女鬼们未解怨恨前,口中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临死时想着的话。

    李清浅听了很多,有的是喊痛,有的是在唤着爹娘,有的则是喃喃地说,不要埋我……不要骗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 不要埋我。

     不要骗我…… 我不想死!我不想死! 这些话也好,女鬼们相似的容貌也罢,都让李清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--这些姑娘是燎国从哪里寻来的?她们为何都会有如此相近的容貌?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,但他不敢信,他不敢想。

     魂灯里的冤鬼逐日减少,墨熄看得出李清浅每放出一个,手都是颤抖的。

    而当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遗弃的红芍时,他的颤抖才会停下。

     偷生般,松一口气。

    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个鬼。

     那个清晨,李清浅照旧提着魂灯,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轻松不少,女哭山的鬼还剩最后一个了,李清浅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想得太多。

     他的红芍应当还在国师宫殿里占星问道,好好地当着她的圣女,绝不会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…… 最后一魂,犹如一缕孤烟,孱弱地从灯里飘出,飘然化形。

     女鬼身材娇小,一身凤冠霞帔,却是,却是……李清浅如遭雷殁,浑身的骨血冷透——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红芍?!!!” 那薄薄的倒影,像一场终于降临的噩梦。

     红芍的冤魂茫然悬在他面前,容貌还是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容貌,甚至她的鬓边仍有芍花虚影,脚底仍是鹅黄绣鞋……可她却不会大笑,不会蹦跳,不会像个小锣鼓一样和他嚷嚷闹闹。

    她只是像所有伏诛的厉鬼一样,心智和记忆都已泯然,只剩一缕魂魄,飘飘荡荡,孑然无依地浮在他面前。

     哪怕是再单纯愚钝的人,此时也应当知道,国师是骗他们的了。

    那些被献上的女人,最终并没有成为圣女,而是成了祭山之物,乱葬枯骨。

     权贵者的骗局,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。

     红芍浮于空中,喃喃着她临死前最后执念的一句话,她眼神空荡荡地,她说:“你回头啊……大哥……我想和你好好告别……” 你回头啊,我不奢望和你一起变老了,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给我,带我远行仗剑。

     我就想,我想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你,一直以来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,分别的时候能不能换你目送我走上城楼,能不能换你好好地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,大哥。

     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你说一句再见。

     从墨熄这个角度,他并不能瞧见李清浅当时的面目如何,死寂中,也没有任何的声响。

     良久之后,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,李清浅喉咙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哭嗥,嘶哑不成调,字字不成声,泣血泣泪,回荡在梦境中,每一声痛哭都像是从喉管中合着鲜血挖出。

     他说,不该送你走……我不该送你走…… 不送你走,我医不好你,但却能好好陪着你,痛苦的是我。

    但我那么自私,那么软弱,我把你推给了别人,自己逃之夭夭,把痛苦都留给了你。

     他跪在红芍的亡魂前,一如初见时红芍跪在泥尘里,哆嗦着,颤抖着,哀哀地恸哭着。

    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一声再见,没有用一颗真心,与你惜别。

     那一整日,从晓天初破,到绯霞漫天。

    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。

     天终于暗了,放出魂灯的冤鬼不能再留,她或是落入永劫,或是被他超度。

    于是李清浅只能鼓足气力,哑着嗓子,流着泪,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。

     他送她走,他渡她走。

     瀚海浮生,梵语低喃,这一次,由他看着她离去。

     “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……” 一遍又一遍。

     “伽弥腻伽伽那……” 红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,无意识地重复着:“大哥……你回头啊……你再看看我……” “我想和你……好好道个别……” “大哥……” 蓦地。

     黑气逸散了。

     天边云霞正稠艳,万丈金光入海潮。

    李清浅嘴唇颤抖,念最后一个字,慢慢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 红芍魂灵得解了,她的眼神变得空灵茫然。

     她不再说话,似乎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茫茫尘世间。

    继而她转头看向大海尽头的最后一抹暮色,毫无留恋地,转身飘然而去。

     我想和你,好好道个别。

     李清浅终是泣不成声,他看着她的背影,他追着她的背影,沙哑地喊她名字……涉到海里……海水没过膝,没过腰……浪潮打来,他踉跄跪下,却没有低头。

     他看着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。

     当年城楼一别,我不曾回首,这一次,换我看着你……换我送你走…… 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地道别了。

    但我送你,我渡你归去,我送你远行。

     红芍。

    红芍。

     这样的话,你能不能原谅我,原谅我曾经的贫穷与软弱。

     你有没有原谅我,你能不能原谅我…… 天地空濛,残阳泣血。

     暮色深了,最后一点光被海水吞没,黑暗降临孤岛,长夜在他的恸哭中滚滚涌来。

     墨熄没有动,他没有过去看李清浅的模样。

     那种支离破碎的脸,他戎马倥偬半生,早已见过了无数次,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。

     不久后,李清苏就去了燎国。

    他要去找那个国师问个明白——什么圣女,圣女是拿来填山祭神的吗? 那是祭品!祭品!! 他的断水剑已修至巅峰,一腔仇恨,满腹怨戾,燎国王城的暗卫并非是他的对手。

    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飞掠。

    最终在国师殿前轻盈落下,三招之内便杀了守在偏门的两名守卫。

    紧接着一脚踹开了殿门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