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中国哲学的精神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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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格,从而人爱上帝可以与子爱父相比,后者是道德价值。

    所以,说基督教的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,是很成问题的。

    它是真超道德价值。

    而斯宾诺莎哲学里的爱上帝才是真超道德价值。

     对以上的问题,我要回答说,对超乎现世的追求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,中国人并不是这条规律的例外。

    他们不大关心宗教,是因为他们极其关心哲学。

    他们不是宗教的,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。

    他们在哲学里满足了他们对超乎现世的追求。

    他们也在哲学里表达了、欣赏了超道德价值,而按照哲学去生活,也就体验了这些超道德价值。

     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,它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(积极的知识,我是指关于实际的信息),而在于提高心灵的境界——达到超乎现世的境界,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。

    《老子》说: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

    ”(第四十八章)这种损益的不同暂且不论,《老子》这个说法我也不完全同意。

    现在引用它,只是要表明,中国哲学传统里有为学、为道的区别。

    为学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增加积极的知识,为道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提高心灵的境界。

    哲学属于为道的范畴。

     哲学的功用,尤其是形上学的功用,不是增加积极的知识,这个看法,当代西方哲学的维也纳学派也做了发挥,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,为了不同的目的。

    我不同意这个学派所说的:哲学的功用只是弄清观念;形上学的性质只是概念的诗。

    不仅如此,从他们的辩论中还可以清楚地看出,哲学,尤其是形上学,若是试图给予实际的信息,就会变成废话。

     宗教倒是给予实际的信息。

    不过宗教给予的信息,与科学给予的信息,不相调和。

    所以在西方,宗教与科学向来有冲突。

    科学前进一步,宗教就后退一步;在科学进展的面前,宗教的权威降低了。

    维护传统的人们为此事悲伤,为变得不信宗教的人们惋惜,认为他们已经堕落。

    如果除了宗教,别无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,的确应当惋惜他们。

    放弃了宗教的人,若没有代替宗教的东西,也就丧失了更高的价值。

    他们只好把自己限于尘世事务,而与精神事务绝缘。

    不过幸好除了宗教还有哲学,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——一条比宗教提供的途径更为直接的途径,因为在哲学里,为了熟悉更高的价值,无需采取祈祷、礼拜之类的迂回的道路。

    通过哲学而熟悉的更高价值,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,甚至要纯粹得多,因为后者混杂着想象和迷信。

    在未来的世界,人类将要以哲学代宗教。

    这是与中国传统相合的。

    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,但是他一定应当是哲学的。

    他一旦是哲学的,他也就有了正式宗教的洪福。

     中国哲学的问题和精神 以上是对哲学的性质和功用的一般性讨论。

    以下就专讲中国哲学。

    中国哲学的历史中有个主流,可以叫做中国哲学的精神。

    为了了解这个精神,必须首先弄清楚绝大多数中国哲学家试图解决的问题。

     有各种的人。

    对于每一种人,都有那一种人所可能有的最高的成就。

    例如从事于实际政治的人,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为大政治家。

    从事于艺术的人,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为大艺术家。

    人虽有各种,但各种的人都是人。

    专就一个人是人说,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为什么呢?照中国哲学家们说,那就是成为圣人,而圣人的最高成就是个人与宇宙的同一。

    问题就在于,人如欲得到这个“同一”,是不是必须离开社会,或甚至必须否定“生”? 照某些哲学家说,这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佛家就说,生就是人生苦痛的根源。

    柏拉图也说,肉体是灵魂的监狱。

    有些道家的人“以生为附赘悬疣,以死为决疴溃痈”。

    这都是以为,欲得到最高的成就,必须脱离尘罗世网,必须脱离社会,甚至脱离“生”。

    只有这样,才可以得到最后的解脱。

    这种哲学,即普通所谓“出世的哲学”。

     另有一种哲学,注重社会中的人伦和世务。

    这种哲学只讲道德价值,不会讲或不愿讲超道德价值。

    这种哲学,即普通所谓“入世的哲学”。

    从入世的哲学观点看,出世的哲学是太理想主义的、无实用的、消极的。

    从出世的哲学观点看,入世的哲学太现实主义了、太肤浅了。

    它也许是积极的,但是就像走错了路的人的快跑:越跑得快,越错得狠。

     有许多人说,中国哲学是入世的哲学。

    很难说这些人说的完全对了,或完全错了。

    从表面上看中国哲学,不能说这些人说错了,因为从表面上看中国哲学,无论哪一家思想,都是或直接或间接地讲政治、说道德。

    在表面上,中国哲学所注重的是社会,不是宇宙;是人伦日用,不是地狱天堂;是人的今生,不是人的来世。

    孔子有个学生问死的意义,孔子回答说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孟子说:“圣人,人伦之至也。

    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照字面讲,这句话是说,圣人是社会中的道德完全的人。

    从表面上看,中国哲学的理想人格,也是入世的。

    中国哲学中所谓“圣人”,与佛教中所谓“佛”,以及耶教中所谓“圣者”,是不在一个范畴中的。

    从表面上看,儒家所谓“圣人”似乎尤其是如此。

    在古代,孔子以及儒家的人,被道家的人大加嘲笑,原因就在此。

     不过这只是从表面上看而已,中国哲学不是可以如此简单地了解的。

    专就中国哲学中主要传统说,我们若了解它,我们不能说它是入世的,固然也不能说它是出世的。

    它既入世而又出世。

    有位哲学家讲到宋代的新儒家,这样地描写他:“不离日用常行内,直到先天未画前。

    ”这正是中国哲学要努力做到的。

    有了这种精神,它就是最理想主义的,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的;它是很实用的,但是并不肤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