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中国哲学的精神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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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。

    学哲学的目的,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,而不是成为某种人。

    其他的学习(不是学哲学)是使人能够成为某种人,即有一定职业的人。

    所以过去没有职业哲学家;非职业哲学家也就不必有正式的哲学著作。

    在中国,没有正式的哲学著作的哲学家,比有正式的哲学著作的哲学家多得多。

    若想研究这些人的哲学,只有看他们的语录或写给学生、朋友的信。

    这些信写于他一生的各个时期,语录也不只是一人所记。

    所以它们不相联系,甚至互相矛盾,这是可以预料的。

     以上所说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哲学家的言论、文章没有联系,还不能解释它们为什么简短。

    有些哲学著作,像孟子的和荀子的,还是有系统的推理和论证。

    但是与西方哲学著作相比,它们还是不够明晰。

    这是由于中国哲学家惯于用名言隽语、比喻例证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。

    《老子》全书都是名言隽语,《庄子》各篇大都充满比喻例证。

    这是很明显的。

    但是,甚至在上面提到的孟子、荀子著作,与西方哲学著作相比,还是有过多的名言隽语、比喻例证。

    名言隽语一定很简短;比喻例证一定无联系。

     因而名言隽语、比喻例证就不够明晰。

    它们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,前者从后者得到补偿。

    当然,明晰与暗示是不可得兼的。

    一种表达,越是明晰,就越少暗示;正如一种表达,越是散文化,就越少诗意。

    正因为中国哲学家的言论、文章不很明晰,所以它们所暗示的几乎是无穷的。

     富于暗示,而不是明晰得一览无遗,是一切中国艺术的理想,诗歌、绘画以及其他无不如此。

    拿诗来说,诗人想要传达的往往不是诗中直接说了的,而是诗中没有说的。

    照中国的传统,好诗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。

    所以聪明的读者能读出诗的言外之意,能读出书的行间之意。

    中国艺术这样的理想,也反映在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里。

     中国艺术的理想,不是没有它的哲学背景的。

    《庄子》的《外物》篇说:“筌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筌。

    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。

    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

    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!”与忘言之人言,是不言之言。

    《庄子》中谈到两位圣人相见而不言,因为“目击而道存矣”(《田子方》)。

    照道家说,道不可道,只可暗示。

    言透露道,是靠言的暗示,不是靠言的固定的外延和内涵。

    言一旦达到了目的,就该忘掉。

    既然再不需要了,何必用言来自寻烦恼呢?诗的文字和音韵是如此,画的线条和颜色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 公元3世纪、4世纪,中国最有影响的哲学是“新道家”,史称玄学。

    那时候有部书名叫《世说新语》,记载汉晋以来名士们的佳话和韵事。

    说的话大都很简短,有的只有几个字。

    这部书《文学》篇说,有位大官向一个哲学家(这位大官本人也是哲学家)问老庄与孔子的异同。

    哲学家回答说:“将无同?”意思是:莫不是同吗?大官非常喜欢这个回答,马上任命这个哲学家为他的秘书,当时称为“掾”,由于这个回答只有三个字,世称“三语掾”。

    他不能说老、庄与孔子毫不相同,也不能说他们一切相同。

    所以他以问为答,的确是很妙的回答。

     《论语》、《老子》中简短的言论,都不单纯是一些结论,而推出这些结论的前提都给丢掉了。

    它们都是富于暗示的名言隽语。

    暗示才耐人寻味。

    你可以把你从《老子》中发现的思想全部收集起来,写成一部五万字甚至五十万字的新书。

    不管写得多么好,它也不过是一部新书。

    它可以与《老子》原书对照着读,也可以对人们理解原书大有帮助,但是它永远不能取代原书。

     我已经提到过郭象,他是《庄子》的大注释家之一。

    他的注,本身就是道家文献的经典。

    他把《庄子》的比喻、隐喻变成推理和论证,把《庄子》诗的语言翻成他自己的散文语言。

    他的文章比庄子的文章明晰多了。

    但是,庄子原文的暗示,郭象注的明晰,二者之中,哪个好些?人们仍然会这样问。

    后来有一位禅宗和尚说:“曾见郭象注庄子,识者云:却是庄子注郭象。

    ”(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二十二) 语言障碍 一个人若不能读哲学著作原文,要想对它们完全理解、充分欣赏,是很困难的,对于一切哲学著作来说都是如此。

    这是由于语言的障碍。

    加以中国哲学著作富于暗示的特点,使语言障碍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了。

    中国哲学家的言论、著作富于暗示之处,简直是无法翻译的。

    只读译文的人,就丢掉了它的暗示;这就意味着丢掉了许多。

     一种翻译,终究不过是一种解释。

    比方说,有人翻译一句《老子》,他就是对此句的意义做出自己的解释。

    但是这句译文只能传达一个意思,而在实际上,除了译者传达的这个意思,原文还可能含有许多别的意思。

    原文是富于暗示的,而译文则不是,也不可能是。

    所以译文把原文固有的丰富内容丢掉了许多。

     《老子》、《论语》现在已经有多种译本。

    每个译者都觉得别人的翻译不能令人满意。

    但是无论译得多好,译本也一定比原本贫乏。

    需要把一切译本,包括已经译出的和其他尚未译出的,都结合起来,才能把《老子》、《论语》原本的丰富内容显示出来。

     公元5世纪的鸠摩罗什,是把佛经译为汉文的最大翻译家之一,他说,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。

    一个人若不能自己嚼饭,就只好吃别人嚼过的饭。

    不过经过这么一嚼,饭的滋味、香味肯定比原来乏味多了。

     [1]dominantideasintheformationofchineseculture,载《美国东方学会杂志》62卷4号,293—294页。

    收入h.f.macnair编《中国》,18—28页,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,1946年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