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瞿凤奴情愆死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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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回 瞿凤奴情愆死盖 一点灵光运百骸,经纶周虑任施裁。

     体教放逐同奔马,要使收藏似芥荄。

     举世尽函无相火,几人能作不燃灰。

     请君细玩同心结,斩断情根莫浪猜。

     话说人生血肉顽躯,自怀抱中直至盖棺事定,总是不灵之物。

    惟有这点心苗,居在胞膈之内。

    肺为华盖,大小肠为沟渠。

    两肾藏一精一蓄髓,葆育元和,所以又称命门,然皆听凭心灵指挥。

    有时退藏于密,方寸间现出四海八垓。

    到收罗在芥子窝中,依然没些影响,方知四肢百骸,不过借此虚守则,立于天地之间。

    臭皮囊不多光景,有何可爱。

    说到此处,人都不信,便道:“无目将何为视,无耳将何为听,无鼻如何得闻香臭,无口如何得进饮食,养得此身,气完神足,向人前摇摆?总然有了眼耳口鼻,若不生这两道眉毛相配,光秃秃也不成模样。

    所以五官中说眉为保寿,少不得要他衬贴。

    何况手能举,脚能步,如何在人身上,只看心田一片?好没来历。

    ”这篇话说,却像有理。

    然不知自朝官宰相,以及渔樵耕牧,那一个不具此五官手足。

    如何做高官的,谈到文章,便晓得古今来几人帝、几人王、几人圣贤愚不肖。

    谈到武略,便晓得如何行兵,如何破敌,怎生样可以按伏,怎生样可以截战。

    若问到渔樵耕牧以下一流人,除却刀斧犁锄,钓罾蓑笠,一毫通融不得。

    难道他是没有眼耳口鼻的?只为这片心灵彼此不同,所以分别下小人君子。

    还有一说,此心固是第一件为人根本。

    然辩贤愚,识贵贱,却原全仗这双眼睛运用。

    若没了这点神光,纵然心灵七窍,却便是有天无日,成何世界。

    但这双眼,若论在学士佳人,读书写字,刺绣措鸾,百工技艺,执作经营,何等有用,何等有益。

    单可惜趁副了浪子荡妇,轻佻慢引,许多风月工夫,都从兹而起。

    且莫说宋玉墙东女子,只这西厢月下佳期,皆因眼角留情,成就一一婬一一奔苟合勾当,做了千秋话柄。

    据这等人看来,反不如心眼俱蒙,到免得伤了风化。

    闲话休题,如今单说一个后生,为此方寸心花,流在眼皮儿上,变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闻。

    直教: 同心结绾就鸳鸯,死骷髅妆成夫妇。

     话说嘉兴府,去城三十里外,有个村镇,唤做王江泾。

    这地方北通苏、松、常、镇,南通杭、绍、金、衢、宁、台、温、处,西南即福建、两广。

    南北往来,无有不从此经过。

    近镇村坊,都种桑养蚕织绸为业。

    四方商贾,俱至此收货。

    所以镇上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,十分热闹。

    镇南小港去处,有一人姓瞿号滨吾,原在丝绸机户中经纪,做起千金家事。

    一向贩绸走汴粱生理,不期得病身殂,遗下结发妻子方氏,年近三十四五。

    一个女儿,小名凤奴,才只十二岁。

    又有十来岁一个使女,名唤春来。

    还有一房伴当,乘着丧中,偷了好些东西,逃往远方。

    单单存这三口过活,并无嫡亲叔伯尊长管束。

     俗言道得好:“孤孀容易做,难得四十五岁过。

    ”方氏年不上四旬,且是生得乌头黑鬓,粉面朱唇。

    曲弯弯两道细眉,水油油一双俏眼,身子不长不短,娉婷袅娜,体段十分妖娆。

    丈夫死去虽说倏忽三年,这被里情趣,从冷淡中生出热闹来,擒之不着,思之有味,全赖着眼无所见,耳无所闻,深闺内苑,牢笼此心。

    已槁之木,逢春不发,既寒之灰,点火不燃,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径。

    那知方氏所居,只有三进房屋。

    后一带是厨灶卧房,中一带是客座两厢,堆积些米谷柴草。

    第一带沿街,正中间两扇大门,门内一带遮堂门屏,旁屋做个杂房,堆些零星什物。

    方氏日逐三餐茶饭以外,不少穿,不少着,镇日里无聊无赖。

    前前后后,一日走下几十回,没情没绪,单单少一件东西。

    咳!少甚么来,不好说,不好说。

    只可恨有限的岁月,一年又是一年,青春不再,无边的烦恼,一种又是一种,野兴频来。

    一日时当三月,百花开放,可爱的是: 多情燕子成行,着意蜂儿作对。

    那燕子虽是羽毛种类,雌雄无定。

    只见啾啾唧唧,一上一下,两尾相联,偏凑着门栏春色。

    那蜂儿不离虫蚁窠巢,牝牡何分。

    只见咿咿唔唔,若重若叠,双腰交扑,描画就花底风光。

     方氏正倚着门屏邪视,只见一个后生,撇地经过。

    头戴时新密结不长不短鬓帽,身穿秋香夹软纱道袍,脚穿玄色浅面靴头鞋,白绫袜上,罩着水绿绉纱夹袄,并桃红绉纱裤子。

    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,挂着蜜蜡金扇坠,手指上亮晃晃露着金戒指。

    浑身轻薄,遍体离披,无风摇摆,回头掣脑的踱将过去。

    这后生是谁?这后生姓孙名谨,表字慎甫,排行第三,人都叫他为孙三郎。

    年纪二十以外,父母尽亡,娶妻刘氏,头胎生子,已是六岁。

    家住市中,专于贩卖米谷为业,家赀巨万。

    此人生来气质恂恂,文雅出众。

    幼年也曾读书写字,虽不会吟诗作赋,却也有些小聪明。

    学唱两套水磨腔曲子,弦索箫管,也晓得几分。

    只因家道饶裕,遍体绮罗,上下截齐。

    且又贴衬些沉速生香,薰得满身扑鼻,是一个行奸卖俏的小伙子,使钱撒漫的大老官。

     不想这日打从方氏门首经过,这一双俊俏偷情眼,瞧见方氏倚着门屏而立,大有风韵,便有些着魂。

    所以走了过去,又复回头观望。

    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这点春情的半老佳人,一见了孙三郎如此卖弄,正拨着他的痒处。

    暗想道:“天地间那得有这碗闲饭,养着这不痴不呆,不老不少,不真不假,不长不短的闲汉子。

    这老婆配着他,却也是前缘有定。

    ”心里是这等想,叹口气回身折转进去。

    又暗想道:“不知这人可还转来?”才转这念,却有几个儿童叫道:“看狗起,看狗起。

    ”却是甚的来?时当三月,不特虫鸟知情,六畜里头,惟有狗子是人养着守宅的,所以沿阶倒巷,都是此种。

    遇着春见发作,便要成群。

    古人有俚言几句道得好: 东家狗,西家狗,二尾交联两头扭。

    中间线索不分明,漆练胶粘总难剖。

    若前或后团团拖,八脚高低做一肘。

    这家倾上水几盆,那家遏上灰半篓。

    人固要知羞,狗自不嫌丑。

    平空一棒打将开,垂尾低头各乱走。

     只可笑方氏既要进门,听此一句没正经说话,转身出头一看,若是街坊上有人,他也自然进去,只因是几个小孩子,站在那里看。

    方氏一点无名相火,直触起来,不知眼从心上,又不知心从眼上,蓦突突搅得一腔火热,酥麻了半个身体。

    那三郎又走不多远,也听得孩子们叫笑,正在方氏门前,故意折转身来,如顺风落叶,急水游鱼,刚刚正见方氏在那里观看。

    方氏招眼望见孙三郎,已在面前,自觉没趣,急急掩上遮堂门扇,进内去了。

    孙三郎随口笑道:“再看一看何妨。

    还不曾用到陈妈妈哩!”只因这一看不打紧,顿使那些: 粜籴贾小成掷果潘安,冰蘖娘半就偷香韩寿。

     也是夙世冤孽,孙三郎自见方氏之后,魂梦颠倒,连米行生意,都不经心。

    又打听得是个孤孀,家里又无男人,大着胆日逐在他家门首摆来摆去。

    那方氏心里,也有了这个后生,只是不晓得他姓张姓李。

    这一点没着落的闲思想,无处发付,也不时走到门前张望,急切里又两不相值。

     一日,方氏正在堂中,忽听得门首锣声当当的响,许多小儿女,嘈嘈杂杂。

    方氏唤春来同走出去觑看,原来是弄猢狲的花子,肩挑竹笼,手牵猢狲,打着锣,引得这些小儿女,跟着行走。

    这花子见方氏开门来看,便歇下笼子,把锣儿连敲几下,口里哩嗹罗嗹唱起来。

    这猢狲虽是畜类,善解人意,听了花子曲儿,便去开笼,取脸子戴上,扮一个李三娘挑水。

    方氏叫春来唤出女儿同看。

    那些左邻右舍,并过往的人,顷刻就聚上一堆。

    大凡缘有凑巧,事有偶然,正当戏耍之际,恰好孙三郎也撞过来。

    这猢狲又换了一出,安安送米,装模做样,引得众人齐笑。

    孙三郎分开众人,挤上一步,解开汗巾,拈出钱把一块银子,赏与花子。

    说:“李三娘挑水,是女娘家没了丈夫;安安送米,是儿子不见了母亲,如此苦楚,扮他怎的。

    不如扮个张生月下跳墙,是男女同欢。

    再不然扮个采蘋扶着无双小姐,同会王仙客,是尊卑同乐。

    ”那花子得了采头,凭他饶舌。

    方氏举眼一觑,正是那可意人儿,此时心情飘荡,全无话说。

    那风奴年已一十五岁,已解人事,见孙三郎花嘴花舌,说着浑话,把娘一扯说道:“进去,进去。

    可恨这后生,在那里调嘴,我们原不该出来观看。

    ”方氏一头走,说道:“真金不怕火,凭他调嘴何妨。

    ”口中便如此说,心里却舍不下这个俏丽后生,恨不得就搂抱过来,成其好事。

    这场猢狲扮戏,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。

     方氏时时刻刻记挂那人,只是径路无媒,到底两情相隔。

    朝思暮想,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一日,忽地转着一念道:“除非如此如此,方可会合。

    ”背着女儿,悄地叫过春来说道:“你到我家来,却是几岁?”春来道:“记得来时是七岁,今岁十三岁,在娘子家,已六年了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你可晓得,这六年间,不少你穿,不少你吃,我平日又不曾打骂你,这养育之恩,却也不小。

    你也该知恩报恩。

    ”春来道:“我年纪小,不晓得怎么恩,怎么报。

    但凭娘子吩咐。

    ”方氏笑道:“我也不好说得。

    ”春来道:“娘不好说,教我一发理会不来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你可记得,前日首猢狲撮把戏,有一个小后生,解汗巾上银子,赏那花子么?”春来道:“前日娘同凤姐进来时,看撮戏的人,都说还亏了孙三官人,不然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。

    如此想就是这个人了。

    我常出去买东西,认得他住在市中大桥西堍下,向沿河黑直楞门内,是粜籴粮食小财主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正是,正是。

    今后你可坐在门首,若见孙三官来,便报我得知。

    切不可漏此消息,与凤姐晓得。

    后来我备些衣饰物件,寻一个好对头嫁你。

    ”这十三岁的丫头,有甚不理会,带着笑点点头儿,牢记在心。

    日逐到门首守候,见孙三郎走来,即忙报与方氏。

    方氏便出来半遮半掩,卖弄风情。

    渐渐面红,渐渐笑脸盈腮,秋波流动,把孙三郎一点一精一灵,都勾摄去了。

     孙三郎想道:“这女娘如此光景,像十分留意的。

    我拚一会四顾无人之际,撞进门去,搂抱他一番。

    他顺从不消说起,他不顺从,撒手便出。

    他家又没别个男子,不怕他捉做強一姦。

    ”心上算计已定,这脚步儿愈觉勤了。

    一日走上四五六遭,挨到天色将暮,家家关门掩户,那方氏依然露出半个身躯,倚门而立。

    孙三郎瞻前顾后.见没有人,陡起一精一神,踏上阶头,屈身一揖,连称:“瞿大娘子,瞿大娘子。

    ”叫声未了,随势抢向前,双手搂定。

    方氏便道:“孙三官好没正经。

    ”口里便说,身却不动。

    忙将手去掩大门,一霎时,弄出许多狂荡来。

     一个虽则有家有室,才过二十以外,一精一神倍发,全不惧风月徐娘;一个既已无婿无夫,方当四十之前,滋味重投,尽弗辞颠狂张敞。

     狂兴一番,两情难舍,紧紧抱住,接唇咂舌,恨不得并作一个。

    方氏低低叮咛道:“我宁节三年,并没一丝半线差池。

    自从见你之后,不知怎地摄去了这点魂灵。

    时刻牵挂,今日方得遂愿。

    切莫泄漏与人,坏我名头。

    你得空时,就来走走,我叫丫头在门首守候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道:“多蒙错爱,怎敢泄漏。

    但得此地相叙,却是不妥。

    必得到你房中床上,粘皮着骨,恩恩爱爱的顽耍,才有些趣味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房中有我女儿碍眼,却干不得。

    中堂左厢,止堆些柴草,待我收拾洁净。

    堂中有一张小榻,移来安设在内,锁着房门,钥匙倒留你处。

    你来时,竟开锁入去,拴着门守候,我便来相会。

    又省得丫头在门首探望,启人疑心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道:“如此甚妙。

    ”方氏随引进去,认了厢房。

    又到里边取了一把锁,将钥匙交与了孙三郎,然后开门。

    方氏先跨出阶头,左右打一望,见没人行走,把手一招,孙三郎急便闪出,摇摇摆摆的去了。

     方氏到次日,同春来把左厢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内堆置。

    将室中打扫得尘无半点,移小榻靠壁放下,点上安息香数十根,熏得满室香喷喷的。

    先把两个银戒指赏着春来,教他观风做脚,防守门户。

    自此孙三郎忙里偷闲,不论早晚,踅来与方氏尽情欢会。

    又且做得即溜,出入并无一人知觉。

    更兼凤奴生性幽静,勤于女工,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针指,外边事一毫不管,所以方氏得遂其欲。

    两下你贪我爱,着恋缠绵,调弄得这婆娘如醉如痴,心窝里万千计较,痴心妄想,思量如何做得个长久夫妻。

    私忖道:“他今年才二十三岁,再十年三十三岁,再十年四十三,还是个一精一壮男子。

    我今年三十八,再十年四十八,再十年五十八,可不是年老婆婆?自古道:男于所爱在容貌。

    倘我的颜色凋残,他的性情日变,却不把今日恩情,做了他年话柄,贻笑于人,终无结果。

    不若使女儿也与他勾上,方是永远之计。

    我女儿今方十五,再十年二十五,再十年三十五,还不及我今年的年纪。

    得此二十年往来,岂不遂我心愿。

    只是教孙郎去勾搭吾女容易,教吾女去勾搭孙郎倒难。

    自古道:女子偷郎隔重纸,男子偷女隔重山。

    如今却相反其事,怎生得个道理。

    ”心上思之又思,没些把柄。

    等孙三郎来会时,到与他商议。

     孙三郎听见情愿把女儿与他勾搭,喜出望外,谢道:“多感恩情,教我怎生样报答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那个要你报答,只要一心到底,便足够了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就发誓道:“孙谨后日倘有异心,天诛地灭,万劫戴角披毛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若有此真心,也不枉和你相交这场。

    但是我女儿性子执滞,急切里挑动他不得,如何设个法儿,使他心肯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想了一想,说:“不难,不难!今晚你可如此如此,把话儿挑拨。

    他须是十五岁,男女勾当,量必也知觉了。

    况且你做娘的,能个教他觅些欢乐,万无不愿之理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是便是,教我羞答答,怎好启齿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道:“自己儿女,有甚么羞。

    ”方氏又沉吟了一回,答道:“事到其间,就是羞也说不得了。

    但我又是媒人,又是丈母,理数上须要着实周到。

    ”孙三郎也笑道:“若得成就好事,丈母面上,自当竭力孝顺。

    只是今日没有好东西奉敬大媒,先具一物,暂屈少叙何如?”两下说说笑笑,情浓意热,搂向榻上,欢乐一番,方才别去。

     话休烦叙。

    当日晚间,方氏收拾睡卧,在床上故意翻来覆去,连声叹气。

    凤奴被娘扰搅,也睡不着,问道:“母亲为何这般愁闷?”方氏道:“我的儿,你那里晓得作娘的心上事。

    自从你爹抛弃,今已三年多了,教我孤单寂寞,如何过得。

    ”凤奴只道他说逐日过活的事,答道:“我想爹爹虽则去世,幸喜还挣得这些田产。

    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将就度日子罢了,愁闷则甚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儿,若论日常过用,吃不少,穿不少,虽非十分富足,也算做清闲受用,这又何消愁闷。

    但日间忙碌碌混过,到也罢了,惟有晚间没有你爹相伴,觉得冷冷落落的,凄楚难捱,未免伤心思念。

    ”凤奴听了这话,便不做声。

    方氏叫道:“我儿莫要睡,我有话与你讲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睡罢了,有甚么讲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大凡人世,百般乐事,都是假的。

    只有夫妻相处,才是真乐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娘,你也许多年纪了,怎说这样没正经的话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我的儿,不是做娘的没正经。

    你且想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若不图些实在的快活,可不是枉投了这个人生。

    儿,你是黄花闺女,不晓得其中趣味。

    若是尝着甜头,定然回味思量。

    论起这点乐境,真个要入土方休。

    何况我现今尚在中年,如何忍得过!”那凤奴年将二八,情窦已开,虽知男女有交感之事,却不明个中意趣若何。

    听见做娘的说的津津有味,一挑动芳心,不觉三焦火旺,直攻得遍体如燃,眼红耳热,胸前像十来个槌头撞击,方寸已乱。

    对娘道:“如今说也没用,不如睡休。

    ” 方氏见话儿有些萌芽,慌忙坐起身来,说道:“儿,我有一件事,几遍要对你说,自家没趣,又住了口。

    如今索性与你说知。

    儿,你莫要笑我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娘有事只管说,做女儿的怎敢笑你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自从你爹死后,虽则思想,却也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今年春间,没来由走出门前,看见两只烧剥皮交连一处,拖来拽去。

    儿,这样勾当,可是我人看得的么?一时间触物感伤,刚刚又凑着一个小后生走过,却是生得风流俊俏。

    自此一见,不知怎地,心上再割舍他不下。

    何期一缘一会,复遇猢狲撮把戏,这后生却又撞来。

    说起张生跳墙,采蘋无双小姐,两件成双作对的风话,一发引得我心情撩乱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可就是那穿秋色儿直身掉嘴这人么?”方氏道:“正是此人,原来他也有心与我,为此故意说这哑谜。

    不想春来却认得他唤做孙三官,开个粮食店,父母已无,家私巨富。

    做娘的当时拿不定主意,私下遂与他相交。

    且喜他做人乖巧,出入并无人知觉。

    但恐到后万一被邻舍晓得,出乖露丑,坏了体面。

    我欲从长算计,孙三官今才二十三岁,只长得你八年,不若你与他成了夫妇,我只当做个老丫头,情愿以大作小,服事你终身。

    拾些残头落脚,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徭,一举两得,可好么?”凤姐踌躇半晌,方说道:“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,这个人踏了娘床便是爹,只怕使不得。

    ”方氏道:“如今只好混账,那里辨得甚么爷,论得甚么娘。

    况且我只为舍你不下,所以苦守三年,原打账招赘女婿,来家靠老。

    今看这孙三官,又温柔,又俏丽,又有本钱,却不是你终身受用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既恁地,只凭娘做主便了。

    但有一件,倘然他先有了妻子,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别室?”方氏虽与孙三郎暗里偷情,只好说些私情的话,外防乡邻知觉,内防儿女看破,忙忙而合,忙忙而散,实不晓得他有妻子没妻子。

    一时急智,便道:“他是头婚,并不曾有老婆。

    ”凤奴道:“如此却好。

    须要他先行茶礼,择个吉日,摆下花烛,拜了天地家堂。

    你便一来做娘,二来做媒人,这方是明媒正娶。

    若是偷情勾当,断使不得。

    ”方氏连声应道:“这个自然。

    ” 隔了两日,孙三郎来问消息,方氏将女儿要行茶礼,花烛成亲的事说与。

    孙三郎欢喜不胜,即便买起两盒茶枣,并着白钱二十两,红绿绸缎各一端,教人送来为聘。

    此外另有三两一封,备办花烛这费。

    送聘后三日,即是吉期。

    孙三郎从头至足,色色俱新,大模大样,踱来做新郎。

    也不用乐人吹手,也不整备筵度,媒人伴娘嫔相,都是丈母一人兼做。

    双双拜堂,花烛成婚。

    正是: 破瓜女被翻红浪,保山娘席卷寒霜。

     看官,大抵人家女儿,全在为母的钤束。

    若或动止蹊跷,便要防闲训诲,不合玷辱门风,才是道理。

    可笑这方氏,自己不正气,做下没廉耻的勾当,自不消说起。

    反又教导女儿偷汉,岂不是人类的禽兽?还有一说,假如方氏诚恐色衰爱弛,要把女儿锢住孙三,索性挽出一个媒人,通知亲族,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财,赘入家来。

    这一床锦被,可不将自己丑行,尽皆遮盖?那知他与孙三郎,私欲昏迷,不明理法,只道送些茶枣之礼,便可掩人耳目,不怕傍人议论。

    以致弄得个生离活拆,有始无终。

    只这两个一一婬一一妇奸夫,自不足惜。

    单可怜连累这幼年女子,无端肮脏了性命,岂非是前冤夙孽。

    后话慢题。

     且说孙三郎惯在花柳中行走,善会凑趣帮衬。

    见凤奴幼小,枕席之间,轻怜重惜,加意温存。

    这凤奴滋味初尝,果然浑身欢畅,情荡魂销,男贪女爱,十分美满。

    孙三眷恋新婚,一个月不在家中宿歇。

    便是日间,也间或归去走遭,把店中生意,尽都废了。

    那方氏左邻右舍,见孙三郎公然出入,俱各不愤,几遍要寻事打他。

    自此沸沸扬扬,传说孙三郎奸占孤孀幼女。

    那瞿门虽无嫡亲叔伯,也还有远房宗族。

    一来道方氏败坏家门,二来希图要他产业。

    推出一个族长为头,一张连名呈词,将孙三方氏母女并春来,一齐呈告嘉兴府中。

    那太守姓洪名造,见事关风化,即便准了,差人拘拿诸犯到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