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贪婪汉六院卖风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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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八回 贪婪汉六院卖风流 志士不敢道,贮之成祸胎; 小人无事艺,假尔作梯媒。

     解释愁肠结,能分睡眼开; 朱门狼虎性,一半逐君回。

     这首诗,乃罗隐秀才咏孔方兄之作。

    末联专指着坐公堂的官人而言,说道任你凶如狼虎,若孔方兄到了面前,便可回得他的怒气,博得他的喜颜,解祸脱罪,荐植嘘扬,无不应效。

    所以贪酷之辈,涂面丧心,高张虐焰,使人惧怕,然后恣其攫取,遭之者无不鱼烂,触之者无不齑粉。

    此乃古今通病,上下皆然,你也笑不得我,我也说不得你。

    间有廉洁自好之人,反为众忌,不说是饰情矫行,定指是吊誉沽名,群口挤排,每每是非颠倒,沉沦不显。

    故俗谚说:“大官不要钱,不如早归田,小官不索钱,儿女无姻缘。

    ”可见贪婪的人落得富贵,清廉的枉受贫穷。

    因有这些榜样,所以见了钱财,性命不顾,总然被人耻笑鄙薄,也略无惭色。

    笑骂由他笑骂,也官我自为之,这两句便是行实。

     虽然如此,财乃养命之源,原不可少。

    若一味横着肠子,嚼骨吸髓,果然不可。

    若如古时范史云,曾官莱芜令,甘自受着尘甑釜鱼。

    又如任彦升,位至侍中,身死之中,其子即衣不蔽体,这又觉得太苦。

    依在下所见,也不禁人贪,只是取之有道,莫要丧了廉耻。

    也不禁人酷,只要打之有方,莫要伤了天理。

    书上说“放于利而行”,这是不贪的好话。

    “爱人者,人恒爱之”,这是不酷的好话。

    又道是:“留有余不尽之财,以还造化,留有余不尽之福,以还子孙。

    ”先圣先贤,那一个不劝人为善,那一个不劝人行些方便。

    但好笑者,世间识得行不得的毛病,偏坐在上一等人。

    任你说得舌敝唇穿,也只当做飘风过耳。

    若不是果报分明,这使一帆风的正好望前奔去,如何得个转头日子?在下如今把一桩贪财的故事,试说一回,也尽可唤醒迷人。

    诗云: 财帛人人所爱,风流个个相贪。

     只是勾销廉耻,千秋笑柄难言。

     话说宋时有个官人,姓吾名爱陶,本贯西和人氏。

    爱陶原名爱鼎,因见了陶朱公致富奇书,心中喜悦。

    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,当年辅越灭吴,功成名就,载着西子,扁舟五湖,更名陶朱公,经营货殖,复为富人。

    此乃古今来第一流人物。

    我的才学智术,颇觉与他相仿,后日功名成就,也学他风流萧洒,做个陶朱公的事业,有何不可?因此遂改名爱陶。

    这西和在古雍州界内,天文井鬼分野,本西羌地面。

    秦时属临洮,魏改为岷州,至宋又改名西和。

    真正山川险阻,西陲要害之地。

    古诗说:“山东宰相山西将。

    ”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,惟有吾爱陶从小出人头地,读书过目不忘。

    见了人的东西,却也过目不忘,不想法到手不止。

    自幼在书馆中,墨头纸角,取得一些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至自己的东西,却又分毫不舍得与人。

    更兼秉性又狠又躁,同窗中一言不合,怒气相加,揪发扯胸,挥砖掷瓦,不占得一分便宜,不肯罢休。

    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凶恶贪鄙的心性,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。

     吾爱陶出身之地,名曰九家村,村中只有九姓人家,因此取名。

    这九姓人丁甚众,从来不曾出一个秀才。

    到吾爱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开山秀才,不久补禀食粮。

    这地方去处没甚科目,做了一个秀才,分明似状元及第,好不放肆。

    在闾里间,兜揽公事,武断乡曲,理上取不得的财,他偏生要取,理上做不得的事,他偏生要做。

    合村大受其害,却又无处诉告。

    吾爱陶自恃文才,联科及第,分明是瓮中取鳖。

    哪知他在西和便推为第一,若论关西各郡县的高才,正不知有多多少少,却又数他不着了。

    所以一连走过十数科,这领蓝衫还辞他不得。

    这九家村中人,每逢吾爱陶乡试入场之时,都到土谷祠、城隍庙、文昌帝君座前祝告,求他榜上无名。

    到挂榜之后,不见报录的人到村中,大家欢喜,各自就近凑出分金,买猪头三牲,拜谢神道。

     吾爱陶不能得中,把这般英锐之气,销磨尽了。

    那时只把本分岁贡前程,也当春风一度。

    他自髫年入泮,直至五十之外,方才得贡。

    出了学门,府县俱送旗扁,门庭好生热闹。

    吾爱陶便阖门增色,村中人却个个不喜,惟恐他来一騷一扰。

    吾爱陶到也公道,将满村大小人家,分为上中下三等,编成簿籍,遍投名帖。

    使人传话道:“一则侥幸贡举,拜一拜乡党,二则上京缺少盘缠,每家要借些银两,等待做官时,加利奉还。

    有不愿者,可于簿上注一‘不与’二字。

    ”村农怕事,只要买静求安,那个敢与他硬。

    大家小户,都来馈送。

    内中或有戥秤轻重,银色高低不一,尽要补足。

     吾爱陶先在乡里之中,白采了一大注银子,意气洋洋,带了仆人,进京廷试。

    将缙绅便览细细一查,凡关中人现任京官的,不论爵位大小,俱写个眷门生的帖儿拜谒,请求荐扬看觑,希冀廷试拔在前列。

    从来人心不同,有等怪人奔兢,又有等爱人奉承。

    吾爱陶广种薄收,少不得种着几个要爱名誉收门生的相知,互相推引。

    廷试果然高等,得授江浙儒学训导。

    做了年余,适值开科取士,吾爱陶遂应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中式。

    改官荆湖路条列司临税提举,前去赴任,一面迎取家小。

    原来他的正室无出,有个通房,生育女儿两人。

    儿子取名吾省,年已十岁,女儿才只八岁。

    这提举衙门,驻扎荆州城外。

    吾爱陶三朝行香后,便自己起草,写下一通告示,张挂衙门前。

    其示云: 本司生长西邮,偶因承乏分榷重地。

    虻负之耻,固切于心,但职司国课,其所以不遗尺寸者,亦将以尽瘁济其成法,不得不与商民更新之。

    况律之所在,既设大意,不论人情,货之所在,既核寻丈,安弃锱铢。

    除不由官路私自偷关者,将一半入官外,其余凡属船载步担,大小等货,尽行报官,从十抽一。

    如有不奉明示者,列单议罚。

    特示。

     出了这张告示,又唤各铺家分付道:“自来关津弊窦最多,本司尽皆晓得。

    你们各要小心奉公,不许与客商通同隐匿,以多报少,欺罔官府。

    若察访出来,定当尽法处治。

    ”那铺家见了这张告示,又听了这番说话,知道是个苛刻生事的官府,果然不敢作弊。

    凡客商投单,从实看报,还要复看查点。

    若遇大货商人,吹毛求疵,寻出事端,额外加罚。

    纳下锐银,每日送入私衙,逐封亲自验拆,丝毫没得零落。

    旧例吏书门皂,都有赏赐,一概革除,连工食也不肯给发。

    又想各处河港空船,多从此转关,必有遗漏,乃将河港口桥梁,尽行塞断,皆要打从关前经过。

     一日早堂放关,见几只小猪船,随着众货船过去,吾爱陶喝道:“这是漏脱的,拿过来!”铺家禀说:“贩小猪的,原不起税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胡说!若俱如此不起税,国课何来。

    ”贩猪的再三禀称:“此是旧例蠲免,衙前立碑可据,请老爷查看,便知明白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我今新例,倒不作准,看甚么旧碑?”吩咐每猪十口,抽一口送入公衙,恃顽者倍罚。

    贩猪的无可奈何,忍气吞声,照数输纳。

    刚刚放过小猪船,背后一只小船,摇将过来。

    吾爱陶叫闸官看是何船。

    闸官看了一看,禀复是本地民船,船中只有两个妇女,几盒礼物,并无别货。

    吾爱陶道:“妇女便与货物相同,如何不投税?”铺家禀道:“自来人载船,没有此例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小猪船也抽分了,如何人载船不纳税,难道人倒不如畜生么?况且四处掠贩人口的甚多,本司势不能细细觉察。

    自今人载船,不论男女,每人要纳银五分。

    十五岁以下,小厮丫头,只纳三分,若近地乡农,装载谷米豆麦,不论还租完粮,尽要报税。

    其余贩卖鸡鸭、鱼鲜、果晶、小菜,并山柴稻草之类,俱十抽其一。

    市中肩担步荷,诸色食物牲畜者,悉如此例。

    过往人有行李的,除夹带货物,不先报税,搜出一半入官外,无余货者,每人亦纳银五分。

    衙役铺家,或有容隐,访出重责三十,枷号一月,仍倍罚抵补。

    ” 这主意一出,远近喧传,无不骇异。

    做买卖的,那一个不叫苦连天。

    有几位老乡绅,见其行事可笑,一齐来教训他几句,说:“抽分自有旧制,不宜率意增改。

    倘商民传之四方,有骇观听,这还犹可,若闻之京师,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碍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听罢,打一躬道:“承教了,领命。

    ”及至送别后,却笑道:“一个做官,一个立法,论甚么旧制新制?况乡绅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。

    ”故愈加苛刻,弗论乡宦举监生员船只过往,除却石当今要紧之人,余外都一例施行。

    任你送名帖讨关,全然不睬。

    亲自请见也不相接,便是骂他几句,也只当不听见。

    气得乡绅们,奈何他不得,只把肚子揉一揉罢了。

     一日正出衙门放关,见乡里人挑着一担水草,叫皂隶唤过来问道:“这水草一担,有多少斤数,可曾投税?”乡里人禀说:“水草是猪料,自来无税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同是物料,怎地无税?”即唤铺家将秤来,每一百斤抽十斤,送入衙中喂猪。

    一日坐在堂上,望见一人背着木桶过去,只道是挑绸帛箱子的。

    急叫拿进来,看时,乃是讨盏饭的道人,背着一只斋饭桶,也叫十碗中抽一碗,送私衙与小厮门做点心。

    便是打鱼的网船经过,少不得也要抽些虾鱼鳅鳝来嗄饭咽酒。

    只有乞丐讨来的浑酒浑浆,残羹剩饭,不好抽分来受用。

    真个算及秋毫,点水不漏。

    外边商民,水陆两道,已算无遗利。

    那时却算到本衙门铺家,及书役人等,积年盘踞,俱做下上万家事。

    思量此皆侵蚀国课,落得取些收用。

    先从吏书,搜索过失,杖责监禁,或拶夹枷号。

    这班人平昔锦衣玉食,娇养得嫩森森的皮肉,如何吃得恁般痛苦?晓得本官专为孔方兄上起见,急送金银买命。

    若不满意,也还不饶。

    不但在监税衙门讨衣饭的不能脱白,便是附近居民,在本司稍有干涉的,也都不免。

     为此地方上将吾爱陶改做吾爱钱,又唤做吾剥皮。

    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,要聚集商民,放火驱逐。

    爱陶得知,心中有几分害怕,一面察访倡首之人,一面招募几十名士兵防护,每名日与工食五分。

    这工食原不出自己财,凡商人投税验放,少不得给单执照,吾爱陶将这单发与士发,看单上货之多寡,要发单钱若干,以抵工食。

    那班人执了这个把柄,勒诈商人,满意方休。

    合分司的役从,只有这士兵,沾其恩惠,做了吾爱陶的心腹耳目,在地方上生事害民。

    没造化的,撞着吾爱陶,胜遭瘟遭劫。

    那怨声载道,传遍四方。

    江湖上客商,赌誓发愿便说:“若有欺心,必定遭遇吾剥皮。

    ”发这个誓愿,分明比说天雷殛死翻江落海,一般重大,好不怕人,不但路当冲要,货物出入川海的,定由此经过。

    没处躲闪,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。

    诗云: 竭泽焚山刮地搜,丧心蒙面不知羞。

     肥家利已销元气,流毒苍生是此俦。

     却说有个徽州姓汪的富商,在苏杭收买了几千金绫罗绸缎,前往川中去发卖。

    来到荆州,如例纳税。

    那班民壮,见货物盛多,要汪商发单银十两。

    从来做客的,一个钱也要算计,只有钞税,是朝廷设立,没奈何忍痛输纳。

    听说要甚发单银十两,分明是要他性命,如何肯出。

    说道:“莫说我做客老了,便是近日从北新浒墅各税司经过,也从无此例。

    ”众民壮道:“这是我家老爷的新例,除非不过关便罢,要是过关,少一毫也不放。

    ”旁边一个客人道:“若说浒墅新任提举,比着此处,真个天差地远。

    前日有个客人一只小船,装了些布匹,一时贪小,不去投税,径从张家轿转关。

    被这班吃白食的光棍,上船搜出,一窝蜂赶上来,打的打,抢的抢,顷刻搬个磬空。

    连身上衣服,也剥干净。

    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,要死要活。

    何期提举在郡中拜客回来,座船正打从桥边经过,听见叫冤,差人拿进衙门审问道:‘小船偷过港门,虽所载有限,但漏税也该责罚。

    ’将客人打了十五个板子。

    向众光棍说:‘既然捉获有据,如何不禀官惩治?私自打抢,其罪甚于漏税。

    一概五十个大毛板,大枷枷号三月。

    ’又对众人说:‘做客商的,怎不知法度,知取罪戾。

    姑念货物不多,既已受责,尽行追还,此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侥幸了。

    ’这样好话,分明父母教训子孙,何等仁慈!为此客商们,那一个不称颂他廉明。

    倘若在此处犯出,少不得要打个臭死,剩还你性命,便是造化了。

    ”旁边客商们听见,齐道:“果然,果然,正是若无高山,怎显平地。

    ”那班士兵,睁起眼向说的道:“据你恁般比方,我家爷是不好的了。

    ”那客人自悔失言,也不答应,转身急走,脱了是非。

     汪商合该晦气,接口道:“常言钟在寺里,声在外边。

    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,好歹少不得有人传说,如何禁得人口嘴呢。

    ”这话一发激恼了土兵,劈脸就打骂道:“贼蛮,发单钱又不兑出来,放甚么冷屁!”汪商是大本钱的富翁,从不曾受这般羞辱,一时怒起,也骂道:“砍头的奴才!我正项税银已完,如何又勒住照单,索诈钱财,反又打人?有这样没天理的事,罢罢,我拚这几两本钱,与你做一场。

    ”回身便走,欲待奔回船去。

    那士兵揪转来,又是两拳,骂道:“蛮囚,你骂那个,且见我们爷去。

    ”汪商叫喊地方救命,众人见是士兵行凶,谁敢近前,被这班人拖入衙门,吾爱陶方出堂放关,众人跪倒禀说:“汪商船中货物甚多,所报尚有隐匿,且又指称老爷新例苛刻,百船詈骂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闻言,拍案大怒道:“有这等事,快发他货物起来查验。

    ”汪商再三禀说勒索打骂情由,谁来听你。

    须臾之间,货物尽都抬到堂上,逐一验看,不道果然少报了两箱。

    吾爱陶喝道:“拿下打了五十毛板,连原报铺家,也打二十板罢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又道:“漏税,例该一半入官,教左右取出剪子来分取。

    ”从来入官货物,每十件官取五件,这叫做一半入官。

    吾爱陶新例,不论绫罗绸缎布匹绒竭,每匹平分,半匹入官,半匹归商。

    可惜几千金货物,尽都剪破,虽然织锦回文,也只当做半片残霞。

     汪商扶痛而出,始初恨,后来付之一笑,叹口气道:“罢罢,天成天败,时也,运也,命也,数也!”遂将此一半残缎破绸,在衙门前,买几担稻草,周回围住,放了一把火,烧得烟尘飞起,火焰冲天。

    此时吾爱陶已是退堂,只道衙门前失火,急忙升堂,知得是汪商将残货烧毁,气得奴发冲冠,说道:“这厮故意羞辱咱家么?”即差士兵,快些拿来。

    一面吩咐地方扑灭了火,烧不尽的绸缎,任凭取去。

    众人贪着小利,顷刻间大桶小杓,担着水,泼得烟销火熄。

    吾爱陶又唤地方,吩咐众人不许乱取,可送入堂上,亲自分给。

    这句话传出来时,那烬余之物,已抢干净。

    及去擒拿汪商,哪知他放了火,即便登舟,复回旧路。

    顺风扬帆,向着下流直溜,也不知去多少路了。

    差人禀复,吾爱陶反觉没趣,恨恨而退。

    当时汪商若肯吃亏这十两银子,何至断送了万金货物,岂非为小失大?所以说: 嘱一分亏无量福,失便宜处是便宜。

     其时有个王大郎,所居与税课衙门只隔一坦,以杀猪造酒为业。

    家事富饶,生有二子。

    长子招儿,年十七岁,次子留儿,十三岁。

    家人伴当三四人,一家安居乐业。

    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刚暴,出言无忌。

    地方乡里亲戚间,怪他的多,喜他的少。

    当日看见汪商之事,怀抱不平,趁口说道:“我若遇此屈事,那里忍得过,只消一把快刀,搠他几个窟窿。

    ”这话不期又被士兵们听闻。

    也是合当有事,王大郎适与儿子定亲,请着亲戚们吃喜酒,夜深未散。

    不想有个摸黑的小人,闪入屋里,却下不得手。

    便从空处,打个壁洞,钻过分司衙门,撬开门户,直入卧室,吾爱陶朦胧中,听得开箱笼之声,一时惊觉,叫声:“不好了!不贼在此。

    ”其时只为钱财,那顾性命,一精一赤的跳下床捉贼。

    夫人在后房也惊醒了,呼叫家人起来。

    吾爱陶追贼出房,见门户尽开,口中大叫小厮快来拿贼。

    这贼被赶得急,掣转身挺刀就刺。

    吾爱陶命不当死,恰像看见的,将身望后一仰,那刀尖已斫着额角,削去了一片皮肉,便不敢近前。

    一时家人们,点起灯烛火把,齐到四面追寻。

    原来从间壁打洞过来的,急出堂,问了王大郎姓名,差士兵到其家拿贼。

     这王大郎合家,刚刚睡卧,虽闻分司喊叫捉贼,却不知在自家屋里过去的,为此不管他闲账。

    直到士兵敲门,方才起身开门。

    前前后后搜寻,并不见贼的影子。

    士兵回报说:“王大郎家门户不开,贼却不见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门户既闭,贼却从那里去?”便疑心即是此人。

    就教唤王大郎来见,在烛光下仔细一认,仿佛与适来贼人相似。

    问道:“你家门户未开,如何贼却不见了,这是怎么说?”王大郎禀道:“今日小人家里,有些事体,夜深方睡。

    及至老爷差人来寻贼,才知从小人家里掘入衙中,贼之去来,却不晓得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贼从你家来去,门户不开,怎说不晓得?所偷东西,还是小事。

    但持刀搠伤本司,其意不良,所关非小,这贼须要在你身上捕还。

    ”王大郎道:“小人那里去追寻,还是老爷着捕人挨缉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胡说!出入由你家中,尚推不知,教捕人何处捕缉。

    ”吩咐士兵押着,在他身儿上要人来。

    原来那贼当时心慌意急,错走入后园,见一株大银杏树,绿一陰一稠密,狠命爬上去,直到树顶,缩做一堆,分明像个鹊巢。

    家人执火,到处搜寻,但只照下,却不照上,为此寻他不着。

    等到两边搜索已过,然后下树,仍钻到王家。

    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,前后门户洞开,悄悄的溜出大门,所以不知贼的来踪去迹,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。

    正是: 柙龟烹不烂,贻祸到枯桑。

     吾爱陶查点了所失银物,写下一单。

    清晨出衙,唤地方人问王大郎有甚家事,平日所为若何,家中还有何人。

    地方人回说:“有千金家私,做人则强梗,原守本分。

    有二子年纪尚小,家人倒有三四个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闻说家事富饶,就动了贪心,乃道:“看他不是个良善之人,大有可疑。

    ”随唤士兵问:“可曾获贼?”那知这班士兵,晓得王大郎是个小财主,要赚他钱钞。

    王大郎从来臭硬,只自道于心无愧,一文钱,一滴酒,也不肯破悭。

    众人心中怀恨,想起前日为汪商的事,他曾说,只消一把快刀,搠几个窟隆的话,如今本官被伤额上,正与其言相合,不是他做贼是谁?为此竟带入衙内,将前情禀知。

    王大郎这两句话,众耳共闻,却赖不得,虽然有口难辩。

    吾爱陶听了,正是火上添油,更无疑惑,大叫道:“我道门又不开,贼从何处去,自然就是他了。

    且问你,我在此又不曾难为地方百姓,有甚冤仇,你却来行刺?”王大郎高声冤称诉辩,那里作准。

    只叫做贼、行刺两款,但凭认那一件罪,喝教夹起来。

    皂役一声答应,向前拖翻,套上夹棍,两边尽力一收,王大郎便昏了去。

    皂隶一把头发揪起,渐渐醒转。

    吾家陶道:“赃物藏在何处,快些招来!”王大郎睁圆双眼,叫道:“你诬陷平人做贼,招甚么?”吾爱陶怒骂道:“贼奴这般狠,我便饶你不成。

    ”喝叫敲一百棒头。

    皂隶一五一十打罢,又问如今可招。

    王大郎嚷道:“就夹死也决不屈招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道:“你这贼子熬得刑起,不肯招么?”教且放了夹棍,唤士兵吩咐道:“我想赃物,必还在家,可押他去跟同搜捕。

    ”又回顾吏书,讨过一册白簿,十数张封皮,交与士兵说:“他家中所有,不论粗重什物,钱财细软,一一明白登记封好。

    虽一丝一粟,不许擅动。

    并带他妻儿家人来见。

    ”王大郎两脚已是夹伤,身不由主,土兵扶将出去。

    妻子家人,都在衙前接着,背至家中,合门叫冤叫屈。

    士兵将前后门锁起,从内至外,欣天揭地,倒箱翻笼的搜寻。

    便是老忍洞、粪坑中、猪圈里,没一处不到,并无赃物。

    只把他家中所有,尽行点验登簿。

    封锁停当,一条索子,将王大郎妻子杨氏,长子招儿,并三个家人,一个大酒工,一个帮做生意姓王的伙计,尽都缚去。

    只空了一个丫头,两个家人妇。

    将子留儿,因去寻亲戚商议,先不在家,亦得脱免。

     此时天已抵暮,吾爱陶晚衙未退,堂上堂下,灯烛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。

    士兵带一干人进见,回覆说赃物搜寻不出,将簿子呈上。

    吾爱陶揭开一看,所载财帛衣饰,器甲酒米之类甚多,说道:“他不过是个屠户,怎有许多东西,必是大盗窝家。

    ”将簿子阁过,唤杨氏等问道:“你丈夫盗我的银物,藏在何处,快些招了,免受刑苦。

    ”杨氏等齐声俱称:“并不曾做贼,那得有赃?”吾爱陶道:“如此说来,到是图赖你了。

    ”喝叫将杨氏拶起。

    王大郎父子家人等,一齐尽上夹棍,夹的夹,拶的拶,号冤痛楚这声,震彻内外,好不凄惨。

    招儿和家人们,都苦痛不过,随口乱指,寄在邻家的,藏在亲戚家的,说着那处,便押去起赃。

    可怜将几家良善平民,都搜干净,那里有甚赃物。

    严刑拷问了几日,终无着落。

    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,大声喊叫道:“吾爱陶你在此虐害商民,也无数了,今日又诬陷我一家。

    我生前决争你不过,少不得到一陰一司里,和你辩论是非。

    ”吾爱陶大怒,拍案道:“贼子,你窃入公堂,盗了东西,反刺了我一刀,又说诬陷,要到一陰一司对证。

    难道一陰一司例律,许容你做贼杀人的私。

    你且在一陽一间里招了赃物,然后送你到一陰一司诉冤。

    ”唤士兵吩咐道:“我晓得贼骨头不怕夹拶,你明日到府中,唤几名积年老捕盗来,他们自有猴狲献果、驴儿拔撅,许多吊法,务要究出真赃,好定他的罪名。

    ”这才是: 前生结下些生冤,今世追偿前世债。

     这捕人乃森罗殿前的追命鬼,心肠比钢铁还硬。

    奉了这个差使,将八个人带到空闲公所,分做四处吊拷,看所招相似的,便是实情。

    王大郎夫妻在一处,招儿、王伙计在一处,三个家人和酒大王,又分做两处。

    大凡捕人绷吊盗贼,初上吊即招,倒还落得便宜。

    若不招时,从上至下,遍身这一顿棍棒,打得好不苦怜。

    任你铜筋铁骨的汉子,到此也打做一个糍粑。

    所以无辜冤屈的人,不背招承,往往送了性命。

    当下招儿,连日已被夹伤,怎还经得起这般毒打,一口气收不来,却便寂然无声。

    捕人连忙放下,教唤不醒了。

    飞至衙门,传梆报知,吾爱陶发出一幅朱单道: 王招儿虽死,众犯还着严拷,毋得借此玩法取罪。

    特谕。

     捕人接这单看了,将各般吊法,逐件施行。

    王大郎任凭吊打,只是叫着吾爱陶名字,骂不绝口。

    捕人虽明白是冤枉,怎奈官府主意,不得不如此。

    惟念杨氏是女人,略略用情,其余一毫不肯放松。

    到第二日夜间,三个家人,并王伙计、酒大工,五命齐休。

    这些事不待捕人去禀,自有士兵察听传报。

    吾爱陶晓得王大郎詈骂,一发切齿痛恨。

    第三日出堂,唤捕人吩咐道:“可晓得么,王大郎今日已不在一陽一世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