剪灯余话卷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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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鼓吹》纪唐夫),休将文字占时名(《鼓吹》柳宗元》)。

    秋来见月多归思(《唐音》雍陶),斜倚薰笼坐到明(唐白乐天)。

     绕门清槿绝尘埃(《鼓吹》韩[亻屋]),白石苍苍半绿苔(《鼓吹》许浑)。

    酒力渐消风力软(《草堂》东坡),桃花净尽菜花开(唐刘梦得)。

    一泓海水杯中泻(唐李贺),万里铭旌死后来(《鼓吹》张[礻右])。

     世上英雄本无主(唐李贺),争教红粉不成灰(唐张建封“妾盼盼”)。

     门前不改旧山河(唐赵承[礻右]),莲渚愁红荡碧波(洪迈《选唐》许浑)。

    坠叶飘花难再复(《唐音》杨思中),浮云流水竟如何(《三体》李商隐)! 鱼龙寂寞秋江冷(唐杜甫),鸿雁不来风雨多(唐赵承[礻右])。

    穷巷悄然车马绝(唐杜甫),磐声深夏出烟萝(《鼓吹》司空图)。

     乌缉之记录完毕,碧桃又指点各句之下,让他细细注明出自某书,以及作者的名字。

    乌缉之感到十分新奇,就问她:“节妇已登仙籍,闻名之后,她的公公婆婆和丈夫,又怎么样呢?”碧桃说:“天上的神医用玄洲不死药膏涂擦他们的身体,又把恢复形体的符赐给他们,一家百口,都已经前往梯仙国了。

    ”乌缉之忙问:“什么叫梯仙?”碧桃回答: “凡是刚得道的,都送到这里修行,然后慢慢攀登位次,就好像爬梯子一样,所以叫梯仙。

    ”乌缉之又问:“你为什么不一同前往呢?”碧桃说:“因为我前世曾做女医,误用了药,以致损伤了一个贵胎,所以再世投胎仍然罚作女身以偿宿债,因为这个原因暂缓登仙,日前仍还隔了两番尘世。

    ”乌缉之接着又问她:“那么你也是良家女子?”碧桃回答说: “我年幼的时候,父母因为家里贫穷的缘故,将我卖给赵家;赵氏是已亡宋朝的宗室,买我是为了给他们的女儿作陪嫁。

     那个女儿就是节妇,与我年龄相仿,承蒙她可怜,把我看作同胞骨肉。

    等到嫁给谭家,我也随从前往。

    当时谭家正值门第鼎盛的显贵时期,爵位官职连续相承;被褥映出绣芙蓉,穷极当时的富贵;砚台里用的是宫廷园林的井水,挥洒出篇篇妙文,字字珠玑。

   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,没有不符合礼义的;不管年长年幼,一家人都有才华。

    女主人聪明贤惠,从不出闺房,素来善于歌词,同时也擅写文章。

    每次吟咏诗词,她都像大夫那样抄录下来,看完后,就把诗稿烧掉了,大概认为这不是妇人所干的事,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已。

    我的男主人也才智超群,早有所成,并且一表人才,风流洒脱。

     文章像潮涌,词源倾三峡;议论如风生,雄辩惊四座。

    我整日侍奉在他们身边,也多闻教诲之言,所以虽然出身贱微,也颇知一点诗书礼义。

    不幸的是宋朝的气数已尽,元朝气运正旺,于是草莽英雄乘时而起,可叹文丞相白白起兵勤王。

     万里江山,云雾昏暗,可恨他卖国投敌。

    我的女主人为保贞节而死,作为婢女却忍辱偷生,颠沛流离,逃匿乡野。

    主人的恩情难以报答,空怀结草报恩之心;女子的形体容易殂谢,最后竟然作了翳桑的饿鬼。

    世情如此衰败,谁来招碧玉的游魂?我的路途正逢艰难,谁来葬绿珠的弱骨?千言万语都说不尽,大概的情况如此,我也不敢久留此地,因为阴阳路数不同。

    ”说完就离去了。

     第二天,乌缉之把情况告诉了父亲。

    乌公认为诗作虽然奇妙,但是事情离奇古怪,不合常理,所以就不同意另设牌位。

    过了两个月,有一天晚上,乌缉之醉酒后睡不着,起身在书房前散步,从丹桂中吸取芳香,在月光下赏玩月色。

    不一会,先前见过的那位碧桃女子又来拜见他,并说:“我以前所求,承蒙您答应了,我原想您一定是一个有德行的人,一定会见义勇为。

    但是,我侧着耳朵静静等了好长时间,没有听说你有什么行动。

    君子成人之美,你为什么害怕而没有实现原来的允诺呢?”乌缉之回答说:“我父亲不相信你的话,怎么办?你可以拿当时没人知道的一两件事告诉我,我再去告诉家父,或许有了证据,事情就可以成功了。

    ”碧桃说:“记得文天祥丞相起兵的时候,永新县七大姓都在保卫皇室的行列之中,我们主人和东门的张御带家是七大姓的首领。

    县城光复那天,人们都互相庆贺,只有我家女主人面有忧色,她告诉丈夫说:‘县城虽然光复了,但是兵马必定会再来,城中的百姓,一定会遭到毒手,我们夫妇生死还不可测知,万一遭到不幸,只有拼死而已,誓死不受污辱。

    ’我们家主人暂且用好话宽慰她,女主人仍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我们家主人又举出司马光的话说:‘老天如果降福给大宋,必定不会发生那种情况。

    ’女主人摇头长叹数声,拿取衣裙,在上面题写了十首诗,也是集的古人成句: 高髻云鬟宫样妆(唐杜鸿渐妾),嫁来长在舅姑傍(《唐音》)。

    宁知草动风尘起(《诗统》),坠素翻红各自伤(《诗统》宋祁)。

     双鬟慵整玉搔头(《唐音》),百感中来不自由(唐杜牧)。

    富贵繁华何处在(《诗统》)?夕阳西下水东流(《杏坛吟》)。

     夫子红颜我少年(《唐音》),嫁来不省出门前(《诗统》)。

    于今抛掷长街里(唐刘禹锡),万古知心只老天(《诗统》叶绍翁)。

     残妆满面泪阑干(《鼓吹》),鬓乱钗横特地寒(宋王介甫)。

    不见玉颜空死处(唐白乐天),故园东望路漫漫(《三体》)。

     潮生苍海野棠春(《三体》),剑逐惊波玉委尘(《唐音》)。

    青血化为原上草(宋马子才),人生莫作妇人身(唐白乐天)。

     百年世事不胜悲(唐杜甫),大厦原非一木支。

    慷慨西风泪横臆(《诗统》),此心惟有老天知(《诗统》)。

     血迸金枪卧铁衣(《鼓吹》),江山犹是昔人非(《诗统》)。

    旧时王谢堂前燕(唐刘禹锡),更傍谁家门尸飞(《唐音》)。

     不见人烟空见花(《三体》),烟笼寒水月笼沙(唐杜牧)。

    人生自古谁无死(宋蔡襄),莫怨春风当自嗟(宋欧阳修)! 侧垂高髻插金钿(《诗统》),闲过春风六六年(《诗统》)。

    今日乱离俱是梦(《诗统》),英雄无策庇婵娟(《诗统》)。

     起看天地色凄凉(《诗统》王介甫),尘梦那知鹤梦长(《鼓吹》宋邕)。

    血污游魂归不得(唐杜甫),新坟空葬旧衣裳(《鼓吹》)。

     主人读后说:‘像这样的话,我又有什么遗憾!’过了一会儿,女主人又指着怀抱中的孩子说:‘我死了也就算了,他怎么办?’主人说:‘我本来就想到了,听天由命吧。

    ’于是,他就用一枚金钱系挂在孩子的脖子上,摆弄着金钱,并说道:‘如果遇到恶人,孩儿可以用它来买条性命。

    ’说着,夫妇相看,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但后来遇害的那天,金钱却不知到哪去了,只见被血渍印成的一枚钱影却留在孩子身旁,只不过观看的人不仔细,所以就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女主人写的那十首诗也只有我记得。

    像这两件事,都是世人所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”乌缉之于是将诗抄录下来呈给父亲看,乌公还是没有完全相信,随即命手下人一骑快马前往文庙,取水洗砖来验证,只见孩子的影子旁边,钱币的痕迹清晰可见,众人这才惊愕不已。

    乌公遂如女子所请求的那样,题写了一块神主牌,设在节妇神座的旁边,乌缉之又用酒肴祭祀了她。

     当天晚上,碧桃女子就来感谢他了:“感谢您出力设立了牌位,并且又承蒙送了祭礼,没有什么可以报答。

    您生平喜欢琴,只是《广陵散》这一首曲子,世上已经失传了很长时间,我曾受教于主人,至今还记得,愿意把它教授给您。

    ” 说着,她从袖中拿出琴谱,交给乌缉之,说:“您多保重,我不再来了!”突然之间就离去了。

    从此以后马缉之的琴艺大有进步,在浙中地区无人可以与他相比。

    乌缉之对此曲十分吝惜,保持秘密,不把它传给后人。

    乌缉之亡故之后,这琴谱也就失传了。

     何思明游酆都录何思明,是宋朝人,别号烂柯樵者。

    他精通五经,特别擅长《易经》,他把宣传性命理气之学当作自身的职责,极不喜欢道、佛两教,偶然在路上遇到二教的徒众,就斥责他们说:“四民当中,纵然不做学而为官的‘士’,那末,去做辟土种谷的‘农’、作巧成器的‘工’和通财卖货的‘商’,难道不可以吗;何至于成为释道两教的徒众呢?” 何思明著有《警论》三篇,每篇反反覆覆有数千言,都推衍阐明天理,辨别分析异端,匡正人心,扶植世教。

    那上篇大致说:“儒家的先师说:天就是理。

    以它的形体而说,把它叫作天;以它的主宰而说,把它叫作帝。

    帝就是天,天也就是帝,并不是在苍天的上面,另外有一个天。

    天上也有宫室住处,天帝戴着瑞冕垂旒,像尘世中帝王那样,这是释、道两教的说法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又有所谓三天、九天、三十三天;三帝、九帝、十方诸帝的说法,哪来那么多的天和那么多的帝呢?由此说来,天不免就像台阶的形状,帝也不免有割据的争斗了。

    更有甚者,竟把汉代的张道陵尊奉为天师,天难道有老师吗?还把宋朝林氏的女儿封为天妃,天果真有妃子吗?天,是理学的发源地,所以圣人效法天。

    张道陵纵是圣人,也不过是人鬼而已,让天把他当作老师,那么就是认为天还不如张道陵了。

    林氏女儿死后,不过是游魂而已,让天以她为妃子,就是认为天仍然有情欲而不能相忘,又怎么能成为让人效法的天呢?那些人把张道陵叫做天师,不敢直接指称为帝,却加以‘师’的称号,似乎是为了崇敬天。

    不知道这根本就没有道理,恰恰是一种轻漫天的行为。

     那些人又把林氏的女儿叫做天女,不敢把她与鬼并列,而加以‘妃’的称号,以为这是为了崇敬天。

    不知道编造这样的说法,正是诬蔑天的一种行为。

    诬蔑天,轻漫天,这简直是罪不容诛了。

    ” 文章又说:“世上的人,只知道在天上的那个天,所以见到日月星辰的光亮,风雨霜露的显示,就认为吉和凶,都是天造成的;祸和福,也都是天所赐给的,这确实是这样。

     但是,人们不知道还有自己的天。

    自己的天,也就是天的天了。

    因此身行盛美,乃是天的君主;心灵清澈,乃是天的主宰;三纲五常,鲜明清晰,难道不就是日月星辰的光亮么? 礼乐法度,光明正大,难道不就是风雨霜露的教化么?自己的君主与天的君主相违背,那么凶和祸,必定会按其类别各相归从;天的主宰与自己的主宰相合,那么吉和福,也会按其类别接踵而来。

    聪明的人相信这一切,愚蠢的人对此昏昧无知。

    愚昧顽固的人,认为老天听不到什么,就依然做坏事,但是心灵本来早已感觉到了。

    侥幸的人,认为老天是可以奉承的,所以一昧的搞妄滥之祭,但是心灵的主宰已经斥责他了。

    愚钝浅陋的人,认为主宰是可以欺骗的,做的是虚妄的事;普通胡涂无知的人,指着天说这是可依靠的;平常敦厚愚昧的人,抱怨天说这是不可测知的。

    每天晚上烧香拜佛,但却干着不可告人勾当的人多得很;终年吃素守斋,但知法犯法的人也屡见不鲜。

    ”何思明的立论常常言近而旨远,基本上都像以上这类话。

     元至正十七年正月初六,何思明偶然得了病,几天以后,病情严重了,他的几个弟子顺从风俗,暗地里为他祈祷。

    何思明知道之后,就训斥他们说:“弟子们虽说是读书人,但是考察事理不能透彻,鬼神难道可以用酒肉贿赂吗? 人命难道可以用纸钱购买吗?我欺骗谁?欺骗天吗?”当天夜里,何思明就死了,只是心窝下面还很温暖,家人也不敢装殓。

    弟子们环绕守在床前,总共过了七天,突然发现放在口鼻上的新絮在动,等了一会,鼻中的气息竟一阵阵地出来。

    大家急忙把生姜捣成汁水灌下去,过了很久,他的眼睛突然张开了。

    到天亮时,他的呼吸也正常了。

    十天之后。

    何思明能够开口说话了。

    他就把弟子召来,告诉他们说:“释道二教的宏大,鬼神的显著,简直到了极点!从前我抱有偏见,过份地毁谤道、释两教,以致于今天削去官职,减去俸禄,几乎不能活着回来,你们要给我牢牢记住。

    ” 弟子们请问详细情况,何思明说:“孔子不谈怪异和鬼神,确实如此;但是也不可不让你们知道因果报应并不虚妄。

    当初我病危时,看到两只苍蝇落在床前,再仔细看,已变成人了。

    穿着青衣,戴着黄头巾,额头上点抹着红颜色,向我作揖说:‘奉命来召您。

    ’我说:‘谁召唤我?’那人说: ‘御史台。

    ’我说:‘现在天下纷乱,道路梗阻,从哪条道去呢?而且我没有知己朋友在御史台。

    ’那人说:‘是丰都地府的御史台。

    ’我说:‘我是读书人,不晓得有什么丰都御史台。

    ’那两人闻言大怒,把我装进口袋,口袋像一只网兜,是用细绳编成的。

    我坐在口袋里,两人抬着我,在树梢上行走如飞,我时时感到树梢擦过口袋,发出谡谡的响声。

    接着又进入迷茫的境界,渺渺茫茫,四面没有边际,波涛汹涌,带有腥昧的风一阵阵吹过来。

    两个黄巾力士提着口袋,就好像走在平地上,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痛苦。

    又过了半天,发现到了陆地,这才把我从口袋里放出来,押解我经过一个地方,在类似关卡的处所,看到守卫的都是高鼻子,凹眼睛,卷头发,长胡须,像是伊斯兰教的人,他们问黄巾力士:‘什么符契?’黄巾力士回说:‘红符契。

    ’又有两个穿黑衣的,押解一个男子、三个妇女前来。

    守卫又问:‘什么符契?’黑衣人说:‘黑符契。

    ’守卫说:‘不可不仔细一点,请拿出来让我看看。

    ’黄巾力士和黑衣人各拿出一块符契,长约一寸半,宽约一寸左右,一个写着红字,一个写着黑字,字都不认识。

    守卫说:‘行了。

    ’于是就放进门,黄巾力士和我顺着左边廊屋前行,黑衣人同那几个人沿右边廊屋前行。

     我于是就问道:‘这是什么地方?’回答说:‘这里是丰都地府第一关。

    ’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,便又问道:‘你们拿的符牌,为什么有红、黑的区别?”力士说:‘阴曹地府追捕人,暂时到地府最后又出去的,用红的符牌;永远出不去的则用黑的符牌。

    ’我不觉失声说:‘这么说来我还能复活了?’黄巾力士说:‘虽然能够复活,但是也颇费一番周折才行。

    ’我见他们很有一点顾念垂怜的意思,就请求他们说:‘我这次全靠二位恩公帮忙了。

    ’黄巾力士说:‘自有作主的人,我们有什么能耐?’又走了几里路之后,进入一座铁围城,城门守卫也像前面一道关卡那样盘问,但是更加严格。

     又过了一会,就到达了御史台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说:‘你虽然没有重罪,然而阴间的法制森严,不同阳间。

    ’说着,就解开镣索缚住我的头颈,拉着我进去。

    首先经过冠服司,主管命令除去我的头巾衣服,说:‘送到寄存处收存。

    ’我穿着短衣,篷头散发,带着镣索前行。

    到了第二重正门,一个黄巾力士行进去通报,一会儿,引着五六个人出来,抓着我进去,叫我跪在台阶下。

    御史台长官穿戴的服饰就像君王,身边的侍卫很多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‘你不是衢州的儒生何思明吗?’我回答:‘是的。

    ’长官说:‘作为一个通习儒家经书的人,可贵就在于上要窥知宇宙形成前的浑沌状态,中要效法具有非凡智慧道德的人,下要穷究事物的道理和规律。

    开天合地,臻妙探微;陶冶精粹,调和阴阳;探究无中有象的底蕴,妙悟阴阳动静的根本;以深沉静默作为事物的本体,以倏忽变化作为事物的作用;贯通变化无穷的世界,融会三教于一炉,这样才称得上是儒生,鬼神也难有所图谋。

    现在你却执持自己的偏见,炮制文章,毁谤升人得道之人,讥笑道佛两教。

    老天至大,你却用台阶来比方;上帝至尊,你竟用割据来戏弄;狂妄地议论天师的封号,狂妄地辨析天妃的称号,这个罪可大了。

    况且儒家经典中说到天的不止一处,像《春秋》说到“天王”,《诗经》称说“昊天之妹”、“昊天其子”,假如都按你的说法,老天既然没有老师和妃子,又怎么会有王、有妹、有儿子呢?你的学问看来确实是拘泥而不通达,滞涩而有阻碍;拘泥就会局限于一处,滞涩就会固执于一端,不通就会闭塞浅陋,有碍就会鄙陋荒僻。

    你真是个迂腐荒谬庸俗的人,怎么可以冒充儒生的名号呢?’说着,就叫手下把姓何的簿籍拿来,在我的姓名之下,用红笔涂抹,又在旁边注了一行字。

    完毕后,明白地告谕我说:‘你本来应该做六品,担任职事重要而政务不繁的官职,由于你不相信神仙佛道,诬蔑鬼神,特把你降为七品。

    ’我赶紧磕头感谢,并且请求允许我改过自新。

    长官说:‘这个人口是心非,回去后又会有一套说法,可以让他参观一下地狱,使他的心真正信服。

    ’几个卒吏就揪着我下殿,把我交给黄巾力士,由他领着去省业司。

     省业司有一座宝塔,一个和尚站在塔旁,香烛和幡幢,辉煌罗列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拜了两拜。

    和尚打开塔门,取出一颗大珠,用金盘盛放,黄巾力士用双手擎着盘向前走,我在后面跟随,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。

    我问:‘和尚是谁?’力士回答:‘是导冥和尚。

    ’我又问:‘珠子干什么用?’他回答说;‘这是地藏王菩萨的愿珠。

    地狱中业气深重,得依靠珠光照射方才能破除。

    不然的话,鬼王在暗中就会吃掉人的心肝,你就不能出去了。

    ’于是首先到一个地狱,叫‘勘治不义之狱’。

    那里用砖砌了一个长槽,槽内堆满炭火,炭火上红色的火焰闪亮光,他们把罪人叫出来跪在槽边,取出火中的铁条,粗如手指,刺入罪人的眼中,接连穿透十来个罪人的眼睛,然后吊起来,就好像挂着一串干鱼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指着一个罪人说:‘这个男子在世的时候,不能尊敬兄长,爱护弟弟,把兄弟关系看作秦国越国那样相距遥远,蔑视基本的伦理道德,只看重财物货利,所以要受到这个报应。

    ’接下来的一个地狱叫‘勘治不睦之狱’,里面都是妇女,老老少少关在一起,每个人的舌头上挂着一个钩子,钩子上面悬挂一块像西瓜大小的圆石头,不停地旋转,舌头被拉出一尺多长,痛苦不堪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指着一个妇人说道:‘这个妇女在世的时候,不能使家庭和睦融洽,也不恪守妇道,使夫家分门立户,互相当作贼人仇人,所以要受到这种报应。

    ’东南一个地狱稍微大一点,叫做‘南赡部洲总狱’,各类百姓,各种闲杂人等,都在这个地狱中,黄巾力士不让我进入到里面去。

    总狱北面的地狱叫‘剔镂’狱,把罪人绑在柱子上,用刀子雕刻成蓑衣的样子,然后拿小扇子一煽,那肉茸茸地直跳动,再把滚烫的醋浇上去,罪人立刻昏死过去,又苏醒过来,然后仍用水浇灌洗涤,肉又恢复原来的样子,这样要‘剔镂’十几回。

    大凡尘世中凶恶并且虐待迫害良民的人,都要在这里受到惩处。

    靠近‘剔镂’的地狱是‘秽溷’地狱,这个地狱全是大粪池,大粪像热水那样滚烫沸腾,发出的臭气使人无法接近,狱鬼用长叉子把罪人叉下去煮烧,罪人在粪池中翻滚,一会儿就溃烂化作了蛆虫。

    狱鬼又用竹箩把蛆虫捞在锅中,细细翻炒,直到成为灰烬,然后又汲取粪汁洒在灰上,又变成了人,这样要反复十几回。

    我问:‘这惩治什么事?’黄巾力士说:‘这些是尘世中的小人,是专门毁谤正人君子的罪人,要在这里受惩处。

    ’看完这个地狱,黄巾力士对我说:‘不需要全部都去看了,直接引你去那里看了就行了!’于是带我出来,走了百多步路,进入一扇大门,匾额上题着‘惩戒赃滥’,也是一个大地狱,有十多个全身裸露的罪人在地上,几个夜叉,相貌狰狞凶恶,用铁链拉着八九个饿鬼到地狱,夜叉拔出利刀在裸体的罪犯胸部、大腿处割肉,然后放到锅中煎烤,让饿鬼吃。

    吃完,又割肉煎烤,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根筋骨才停止。

    一会儿,地狱中业风一吹,罪犯的肢体又恢复原状。

    又有铁蛇铜狗,专门吸人的血液骨髓,罪犯叫苦的声音惊天动地,这些罪犯原先都是人间地位显贵而政务不繁的官吏,但却玩弄权术,接受贿赂,欺世盗名。

    有的在任所表面上很是廉洁,暗地里却接受纳贿给人的东西;有的在乡里依仗官势,操纵公事。

    那些欺瞒世人只顾自己私利的人,都在这个地狱里,其中也有一二个与我相识的人。

     参观完毕,回到省业司,把宝珠还给和尚,又到长官处回报使命完成情况。

    长官又教训我说:‘从今后你要好好改过,再不要犯过去那种错误。

    假如你再不悔改,那么,你的罪恶就不可赦免了。

    ’于是就命令黄巾力士送我回去,这样才去掉颈上的镣索,让我自由行走,前往冠服司取回寄存的衣服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说:‘您在此等候,我们二人去领符牌后再来送你。

    ’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,他们回来了,说:‘我们现在走一条捷径,不走旧路了。

    ’于是一同前行,出了好几道关卡,其中一道关卡是新建的,匾额上写着‘蜉蝣’两字。

    守关的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,让我作一篇《蜉蝣关铭》,我请问题目命名的意义,那守关的说:‘凡是鬼投生到人间的,都从这里出去,但是不久又都要回到地府,就好像蜉蝣早上出生晚上死亡那样。

    ’我受命撰写几句话赠答,铭文为: 有崇者关,镇厚地也。

    有赫其威,把关吏也。

     名之蜉蝣,精取义也。

    凡厥有生,自兹逝也。

    去未逾时,旋复至也。

    何殊此虫,一日毙也。

    南阎浮提,光阴易也。

    幢幢往来,曷少憩也。

    请视斯名,悟厥譬也。

    六道四生,早出离也。

    逍遥无方,证忉利也。

    举为天人,关可废也。

    敬听余铭,发弘誓也。

    咨尔幽灵,守勿替也。

     守关的看了铭文很高兴,就放我出关,到二更天,我才到家,只见自己的尸身躺在地上,孤灯映照头边,妻子儿女门徒,在一旁悲啼痛哭。

    黄巾力士猛然推了我一下,不知不觉我就跌入到尸体里面,恍然间我就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” 此后,何思明果然以七品知县终老,所到的地方他都以清廉谨慎自奉自守,并没有缺点和过失,号称廉洁,大概是有所戒惧吧。

     两川都辖院志镇江吉复卿,是唐朝吉温的后代。

    宋朝建炎年间,有一个避称其名的吉姓尊长,补缺做了润州金坛县尉,随后就在那里安了家,子孙世代为金坛人,以财产雄居乡里,人称吉半州。

    吉复卿生来就有与常人不同的体质,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子。

    他与常州的富户赵得夫、姜彦益是朋友,交情可说得上是莫逆了。

    吉复卿胆气豪壮,见义勇为。

    三个人曾经携带重金,在福建、浙江一带经商。

    当时杭州妓女蒋秋娘、陶玉萧,在官妓中享有名声,赵得夫、姜彦益与她们关系亲昵,交情很深,吉复卿屡次劝阻制止,但他们仍往来自若,仅仅二年,钱财一空。

    于是两人回乡,再次打点行装出门。

     狎妓青楼,赠送妓女财物时挥金如土,一点也不吝惜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年,钱财又用完了。

    二人私下商议,准备变卖所有产业,装载财物再去杭州,家里老小都不管了。

    吉复卿替他们忧虑,百般劝喻,他们都不听。

    一怒之下,吉复卿准备到福州去,就摆设酒宴与他们话别。

    席间,吉复卿又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们道:“我与你们既然是深交,怎么可以缄默不言呢? 古人说规戒的良言好比治病的药石,这是做朋友的责任;即使我人微言轻,不能使你们感悟,你们二人就不替妻子儿女考虑考虑吗?”两人假装答应他说:“老兄说得对,我们已经知道要警惕了。

    ” 吉复卿寄居福州,生意十分如意,光阴渐渐过去了三年,他方才乘船回归故乡。

    船过钱塘,首先想到的是寻访赵得夫、姜彦益二人。

    结果,不想在路中遇到他们,形貌憔悴,服装褴褛,几乎不认识了,大家在道旁手握着手,不胜唏嘘!吉复卿随即把他们拉到船中,让他们换上漂亮的衣服,用美酒招待他们,再三慰劳,情义礼数都到了。

    二人流着眼泪说:“我们惟因不听老兄的话,所以落到这个地步,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可恨的是烟花女子泼辣下贱,竟然如此无情,我们二人万金之财,因为她们而耗尽家产。

    昨天经过青楼之门,她们竟然像从不相识一样,驱赶呵斥,让我们离开,害怕成为她们的羞辱。

    这种人,非要杀掉她们才解心头之恨。

    ” 吉复卿劝他们说:“你们二人平生遨游花街柳巷之中,难道不知道妓楼门风就是这样,还何必发怒呢?人命关天,万不可就兴起杀人的恶念头,只可早早收拾行装回家。

    假如你们要做生意的本钱,我都可以应付,古人说朋友有通财之谊,假如做朋友只是喝喝酒,游戏玩乐,有贫困不扶恤救助,遇到患难不相照顾,那么猪狗都不会吃这种人的肉,这还可以称得上是人么?”于是,吉复卿各借给他们二万银子。

     二人拿了吉复卿借给他们的钱,又去了妓女家,妓女见他们衣饰整齐华丽,容光焕发,颇为惊讶,又像过去那样款待他们。

    吉复卿催促他们回乡,二人哄骗他说:“容我们略为收拾一下行装,稍候几天,万一您有贵干,可以先走一步!”吉复卿说:“嘻,这是什么话!我如果一走,你们必然不会动身,就是一两个月,我也要等候,岂敢轻易放弃呢?” 没多久姜彦益生病躺倒在妓女家,赵得夫每天前去照顾,结果也感染了病症,还不到十天,二人相继死亡。

    吉复卿前往哭灵尽哀,丝绸衣服,涂漆棺木,一切按照礼节装殓,另外杀羊摆酒设祭,将棺木暂时殡寄在灵隐寺僧房。

    等到开船离杭的时候,又带着酒肴前往奠祭,赋诗悼念他们,诗为: 生死交情不敢亏,一杯重奠泪双垂。

    游魂好共故人去,莫向东东怨子规。

     人间急景似飞梭,枉费黄金买笑歌。

    断雨残云休更念,相携莲座礼弥陀。

     秋月春花闲妓馆,清风明月寄僧房。

    欲知人世伤心事,浑似南柯梦一场。

     名花两朵色偏娇,惆怅看花客去遥。

    绝似章台杨柳树,别人手里舞长条。

     泉路茫茫隔死主,江湖赢得派游名。

    邻家怕听妻儿哭,断尽人肠是此声。

     舞团歌阑未肯休,繁华不为少年留。

    早知白骨无埋处,惜取黄金换土丘。

     祭奠完毕,解缆启程。

    回到家一个月以后,吉复卿就去常州,专门探望赵得夫、姜彦益的妻子儿女,告诉他们死亡的原由,叙述殡殓的详情。

    又拿出四万贯钱给他们两家,求他们的族人替她们代为经营、商贩,使老友的妻子儿女不致于流离失所。

    又安慰她们说:“尊夫的尸骨,等在下经过杭州,一定取回来,在贵乡择求福地安葬,不要担心。

    ” 过后不久,吉复卿果然又到两浙做买卖,获利十倍,他亲自前往灵隐寺,打开停厝的棺材,用小木盆盛放尸骨,带回无锡山中,买地安葬。

    所有开支,都由吉复卿承担,他还请僧人来举行三天三夜水陆法会,为两人荐求冥间的幸福吉复卿高洁的品格,对朋友的深情厚谊,在江湖之间广泛传播。

     过后不久,遇到元末战乱,人们都骚乱不安宁,吉复卿也无法外出做生意,只好默默呆在家中。

    突然间,赵得夫、姜彦益竟结伴而来,吉复卿忘记他们已经死了,高兴的接待他们。

    姜彦益问他:“老朋友为什么闲居深思,好像有很深的忧愁?”吉复卿告诉他们缘故。

    两人同时回答说:“没关系,我们已经请求上天,率阴兵来护卫您的住宅家眷。

    ” 说完就隐形不见了,吉复卿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自此以后,吉复的家虽然在兵荒马乱之中,但是很少遇到惊恐不安的事,就像平时那样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到明朝洪武二年,吉复卿年龄八十一岁,无疾而终。

     又过了两年,同县的徐建寅做了四川苍溪县丞,出巡途中在山中看到旌旗兵马,随从者有一百多人,气派壮盛。

    徐建寅以为是上司官员,就站在道路傍边,等候他们过去。

    兵马过后,才发觉是吉复卿,他对徐说:“听说你到此邑担任县丞,早就想同你见一见面了。

    ”说完,就下马与徐叙话,详细询问乡里及自己家里的情况。

    对吉复卿来说,徐建寅是姻亲的儿子,于是拜两拜问道:“老伯谢世以来已经三年,丧服已经解除,怎么会这样?”吉复卿回答道:“上帝因为我小有阴德,让我做两川都辖的主管,职事很尊贵显要,全四川的土地,包括没有载入祭祀典籍的神灵,都听从我节制管辖。

    前村那座古庙,就是我的官邸,部下应该有四个判官,现在还少两名,已上奉天庭保举赵得夫、姜彦益了,他们早晚将要到达。

    你应当为我修葺一下庙宇的外观,我就可以为国家祈福保佑百姓。

    何况你一个年轻人,刚得官职,如果不是我暗中相助,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名声?”徐拱手向吉复卿请教做官的诀窍。

    吉复卿说:“无非廉、恕两字而已。

    只有廉洁,才可以约束自己;只有仁爱,才可以接近民众。

    廉洁的话就能修养心神,仁爱的话百姓就容易和睦。

    百姓和睦,教化施行,就能成事了。

    ”说完,鞍马而行,快得像飞一样。

     徐建寅感到有点惘然,走到前面的村落,果然有一座旧的祠庙,高立在山顶。

    询问当地的乡亲父老,都说:“这是都辖相公庙,已经坍塌多年了。

    近来渐渐有人看到有骑马和引导随从的,出入庙中,很有点灵验征兆。

    我们正打算翻新庙宇,但尚未动工。

    ”徐丞听了之后很高兴,就把刚才见到吉复卿的事告诉他们,鼓励他们动工翻新,同时又赞助部分经费,专门委派县吏邹忠监督这项工作。

    不久,修复工作完成,仍然高悬旧日的匾额,在堂中雕立吉复卿的塑像,在东西廊屋分别雕有赵得夫和姜彦益的塑像。

    还派人到夔州,求太守盛南金撰写文章,刻在碑石上,叙述吉复卿的事迹。

    自此之后,这座庙的声威和恩泽震动天下,利益恩泽昭著,远方的百姓,碰到水旱灾害或疾病瘟疫,只要到庙里祈祷,就会有求必应。

    后来,徐建寅任期满了,便道经过老家,访问吉复卿的两个儿子元礼和元信,特别说到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吉元礼说:“我们兄弟过去梦见二个人说:承蒙令尊大人举荐我们担任两川都辖院判官,来日就要起程,所以前来拜别。

    近来有来自常州的人,能说赵得夫、姜彦益家中的事,也说得到这样的梦,但都不知道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今天听您所说,才知道亡父早已为神,对于赵得夫、姜彦益二君来说,家父也可以说得上是让死人复生使白骨长肉的人了。

    ” 第二年,徐建寅再任县丞,前往都辖相公庙谒拜,只见庙宇金碧辉煌,灯烛辉耀,祭祀所用的牲畜、酒肴、纸钱,从不脱空,处处村庄,家家户户,没有不虔诚礼拜的,都希望能得到福利。

    听说直到今天,这个庙宇中灵异的现象仍然十分显著,香火仍然一直不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