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子夜血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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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牵连贡品失窃…西厂若想并案审理,”楚怀山声音依旧温和,却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按祖宗家法,也该先由柳掌班具本启奏提督厂公,再由督公与指挥使大人商洽办理为好。

    这般在我等小吏面前争执不休,甚至动辄舞刀弄棒,传扬出去,岂不是叫百官笑话,也扰了这满门枉死者的清净?徒落人口实,平添烦恼罢了。

    胡档头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 这番话如同定海神针。

    柔中带刚,点明了案发地、权属、程序,也抬出了指挥使和西厂提督柳逢春压阵,更隐含了对胡贵鲁莽行事和越俎代庖的批评。

    句句在理,让胡贵哑口无言,更无力强行带走任何证据或尸体。

    胡贵脸上红白交错,额角青筋跳动,死死攥着玉扳指。

    他清楚,在这个看似和蔼的老狐狸面前,硬来绝对占不到半点便宜。

    僵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,他狠狠一跺脚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楚大人教训的是!是咱家…心急了!不过案子关系贡品,非同小可,咱家这便回去禀明柳公公!希望南司…好、好、勘、查!”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的,他阴毒如蛇蝎般的目光最后剜了卫铮一眼,“咱家等着你们南司的铁案!走!”他一甩袖子,像是斗败的恶犬,带着西厂爪牙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 西厂番役一走,院内绷紧的气氛才松弛下来,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呼啸的寒风。

     “清理现场!封锁巷子!速传仵作!”岳铮立刻高声下令指挥手下校尉。

    他走到卫铮身边,眉头紧锁,低声道:“老卫,你刚才…太冲了。

    胡贵那睚眦必报的性子,得罪他没半点好处…” 卫铮没有回答岳铮。

    他默默走回小虎子的尸体旁,缓缓蹲下。

    寒风吹动孩子的额发,那张灰白的小脸上,痛苦和恐惧凝固成永恒。

    卫铮伸出手,极其轻柔地合上了孩子那双空洞的眼睛。

    然后,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孩子紧握的小手,取出了那半块沾满了血污、泥雪的芝麻糖糕,糕身已被捏碎,留下几道绝望的指印。

     他盯着这块糖糕,眼神深处压抑的火山在剧烈地翻滚、灼烧。

     楚怀山厚重的皮靴踩在冻结的血污上,发出细微的“咯吱”声。

    他的身影笼罩了蹲在地上的卫铮。

    老千户静静地看着卫铮和他手中的糖糕残块。

     “刀磨得太快,”楚怀山的声音低沉平稳,像是在叙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道理,“就容易卷刃甚至崩口。

    锋芒太盛的木柴,总比别的先烧成灰。

    ”他话语如冰水浇头。

     卫铮猛地抬起头,眼底的痛怒尚未熄灭:“大人!他们…这是明目张胆的栽赃!构陷无辜!连十岁的孩子也…那逆鳞刺就在眼前!仅是为了…”他想质问,为什么要这样?难道人命就这么贱如草芥? “为了什么不重要。

    ”楚怀山截断了他的话,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锁住卫铮,“重要的只有一点——你看到了、知道了。

    这世道,知道的人很多。

    能改变的…少。

    知道却又想改变,却无能为力,这滋味…便是我们如今行走在悬丝上的常态。

    ”他的视线落在卫铮紧攥着糖糕残屑的拳头上,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、泛白。

     楚怀山伸出布满粗茧的手指,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,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,在卫铮单薄的肩膀上有力地捏了一记。

    那不是安抚,更像是一种烙印,一种沉甸甸的交付与警醒。

    “记住今晚!记住这空气里血的味道。

    记住那孩子眼里凝固的恐惧,记住这一家三口在更强大的意志面前是如何像三只蚂蚁一样被碾碎!把这些都烙在心上!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,却带着金石般的重量,“能记住这些,你才能在豺狼环伺、虎豹横行的险地里,多喘一口气,多走一步路!记着,想当顶天立地的英雄,就得先保证自己别那么快变成躺在别人脚边的一摊烂肉!锦衣卫这身皮,这把刀,从来都不是为了给死人讨什么狗屁公道而存在!” 楚怀山转身,深青色的斗篷在寒风中扬起一角。

    然而,他刚迈出一步,又像是想起什么,停了下来,并未回头,但一句更轻、却像淬了寒冰的话,一字一顿送入了卫铮的耳中: “这江湖如冰海,想活着游上岸的人,得明白自己现在还不是那艘撞冰山的铁甲船!活着才有机会拔出你的刀。

    小子,你现在这把刀,还不够分量,顶多算根趁手的烧火棍…但也…不是烂木头。

    去库房找老孙头,把你那把旧刀换了。

    ” 楚怀山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风雪夜色,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刺骨的寒风如同万千细针,穿透卫铮单薄的官服,直扎进他的骨髓和心缝里,带来一片冰冷的麻木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右手手心里那块沾满污秽、已不成形的糖糕残块,以及左手下意识握紧的、那柄从王氏身上拔出、淬毒带钩的“逆鳞刺”冰冷触感。

    赵实至死圆睁的双目、王氏惨白的脸、小虎子歪扭的脖子…在脑海里交织回旋,与幼年时那片染血的火光噩梦悄然重叠。

    楚怀山的话如同钟鸣,嗡嗡回响——“无力改变”…“活下去”…但像行尸走肉一般活下去,只为目睹下一场、再下一场这样人间地狱降临? 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 就在卫铮心头那股混合着悲愤、无力、血腥气的岩浆疯狂冲撞堤坝,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之际—— “咻——!” 一声极其尖锐、被厉风裹挟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破空锐响,如同毒蛇吐信,陡然擦着院墙上方疾掠而过! 卫铮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! 一支通体由乌沉沉精铜打造、尾部缀着三寸长深紫色鲛人绡、做工极其考究的短小箭矢,正插在楚怀山方才立足之处背后的门柱之上!箭头几乎完全没入坚实的松木,深紫色的绡尾在凛冽的寒风中急速震颤,猎猎作响!那抹深邃妖异的紫,在摇曳的火光下流淌着不祥的光泽。

     卫铮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 加急密报,紫绡铜哨箭! 整个大明,只有三种情况能动用此物:宫内司礼监直递御前、皇帝金印加盖后特遣近侍出宫宣旨、亦或是内阁首辅十万火急的保命奏报!无论哪一种,都预示着天大的祸事,足以改变庙堂格局! 卫铮猛地转头,望向紫禁城方向。

    此刻,那一片沉睡着无数宫殿的巍峨宫城阴影,仿佛被无形的巨大凶戾阴影所吞噬,压抑得令人窒息。

     与此同时,宫禁深处,乾清宫西暖阁。

    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,暖融融的驱散着窗外的寒意。

    然而年轻的天子——万安帝朱常洛,却感觉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。

    他脸色苍白中泛着不健康的潮红,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,疲惫不堪地斜倚在铺着明黄云锦的罗汉榻上。

    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如同重重山峦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 司礼监掌印太监、秉笔太监、提督东厂大珰柳逢春,此刻正谦卑地跪在御案前五步之外,双手高高举过头顶,托着一份薄薄的、没有署名的密笺。

     万安帝并未立刻去接。

    他看着柳逢春低垂的后颈,眼神复杂,疲惫深处翻滚着一股被压抑的暴戾的猜忌和厌恶。

    半晌,他才伸出保养得宜却微微颤抖的手,从柳逢春手中取过那折叠得一丝不苟的密笺。

    指尖接触到那纸页时,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。

     他展开纸张。

     只有寥寥三行字,却像三道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进了他的眼底,直冲颅顶! “尸位素餐,盘剥无度,几同硕鼠于国仓! 勾连藩使,私贩禁品,其心之险昭然若揭! 暗结党羽,密窥天象,九重之上…岂独无耳乎?” 落款处,只有一个用朱砂细细勾勒出的诡异图样——一只首尾相衔、盘绕毒蛇的独眼蜘蛛! “砰!”万安帝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,震得笔洗、砚台叮当作响!他胸膛剧烈起伏,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额头青筋暴起,眼神中喷射出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种几乎噬人的恐惧! “好…好一个‘尸位素餐’!好一个‘盘剥为乐’!”皇帝的声音嘶哑低沉得可怕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,浸透了浓稠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,“好一个‘九重之上岂独无耳’!好!好!好啊——!” 柳逢春的头深深埋下,几乎贴到了光洁的金砖地面。

    暖阁内烛火摇曳,将他伏地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。

    皇帝盛怒的脸庞被晃动的光切割成明暗两半,那暗处的嘴角,在烛光扫过的瞬间,似乎极其细微地、极快地向上勾了一下,快得如同幻觉。

     “硕鼠…毒蛇…独眼…”万安帝神经质地喃喃,猛地站起身,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狂兽在狭窄的暖阁里暴躁地踱步。

    那份要命的密报被他揉成纸团又狠狠展开,纸页发出不堪蹂躏的呻吟。

    他眼前仿佛闪过一张张看似恭顺、实则暗藏贪婪或野心的臣属面庞,最终定格在一张深沉如海、权倾朝野的脸上——东厂提督!只有他!只有他有这样的根底、胆量和能力! 他一个箭步冲到那巨大的、蟠龙金丝楠木雕花长窗前,“哗啦”一声用尽全力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窗! “呼——!” 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刀般瞬间灌入,吹散了暖阁内的燥热,更猛烈地吹乱了皇帝额前散下的几缕鬓发和明黄色的龙袍下摆。

    他浑然不觉,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这片沉睡在夜色、寒雾和微光里的巨大都城。

    万家灯火稀疏黯淡,如同沉睡巨兽鳞片间偶尔闪烁的微弱磷光,而连绵起伏的宫殿阴影,便是这巨兽的脊骨。

     他的目光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,掠过层层叠叠的屋顶,最终死死钉在西长安街尽头那片最为沉雄森严的建筑群——东辑事厂!那座由他祖辈设立,本该是最忠诚猎犬的黑色堡垒,此刻在皇帝眼中,却如同盘踞在都城心脏、正在向他裂开獠牙的凶戾毒蛛! 许久,许久。

     万安帝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。

    那寒气仿佛带着力量,压制住了胸膛里岩浆般翻滚的暴怒和恐惧,凝结成一种冰冷、疯狂、孤注一掷的决绝! 他缓缓转身,脸色在寒风中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铁青。

    目光扫过匍匐在地的柳逢春,最终投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,一字一句,如同万年玄冰铸就的敕令,清晰地砸在死寂的西暖阁中: “敕令!即刻重启——西缉事厂!擢司礼监随堂太监——高进忠!为提督西厂!”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狰狞,“给朕…狠狠地查!从上到下!从内到外!把这北京城里外、文武百官、公侯勋戚的底!都给朕翻出来!挖地三尺!敲山震虎!让他们听清楚——” 皇帝的声音停顿了一瞬,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三个字,字字如雷霆炸裂: “给朕敲响钟——!” 第一章·完 喜欢暗涌:血绣春刀录请大家收藏:()暗涌:血绣春刀录